张中行:《禅外说禅》 第8章 师徒之间

作者:发布日期:2015-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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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师徒之间

8.1自了与度人

这又是个麻烦问题。不是在实际上,是在理论上。以世俗事为例,古的,羊角哀舍命全交,邓攸因救侄而至于伯道无儿,不只传为美谈,并曾使不少心软的人闻而落泪;今的,拾到巨款如数奉还,为救人落水而自己溺死,也是这样,人人推崇为好样的。这是实际上如此。可是,如果发哲理病,不甘于承认实际,进一步问:为什么这样的行为就值得推崇,甚至落泪?这就引来麻烦,因为,如果只是据直觉而说,这是当然,还用问?发哲理病的人必不满足;想使这样的人满足,就要搬大套道理,有什么道理可搬呢?孟子大概想到这个问题,可是没有敢挖根答复,只是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说事实(假定事实真是这样),并不能由此事实推论出:

恻隐之心是好的。可是他推论了,说:“恻隐之心,仁也。”荀子就更加驾空而立,他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善是伪(人为),为什么要伪?这是无理由地承认善。其实这是代表历代贤哲,也代表一切常人,是承认“利人”大好而不问理由。

不问,省事,而且丝毫不影响日常生活。问题来自花花世界里还有不很少的常常发哲理病的人。这也是一种需要,显然最好是也能满足。答,以常人生活为对象不容易,以佛家理想的出世间生活为对象就更不容易。原因是,除了常人的诸多情况之外,佛家还加了这样的两项:一是认识的万法皆空,二是目的的跳出苦海。万法皆空,加上心能生万法,己身以外的众生的实性从何处来?如果没有实性,度又有什么必要?说到苦,它来于感知,严格说,自己只能感知自己的感知,如果已经自了,有什么必要去推想众生也有苦而不惮烦去度呢?

在这方面的问题上,我的想法,佛家走的也是常人的路,是承认度众生好而不问理由。佛家的宗派有所谓“小乘”,通往悟的路有所谓“声闻”“缘觉”,修得的果有所谓阿罗汉,都是指自了(证涅,得解脱,到不再有苦、有生死流转的彼岸)而可以不问众生如何(实际是守杀戒的时候早已问了)。

这在理论上比较干净利落,因为自己有自己能够确知的苦,修持,灭掉它,问题圆满解决,情况等于一减一等于零。大乘的菩萨行就不同,是一减一不等于零,因为还有更多的问题(众生未得解脱)没有解决。一减一不等于零,为什么?佛家没有答,而是不言而行。历史的,如释迦成道后立刻就转****,神话的,尸毗王割肉代鸽喂鹰,等等,都是这种主张或精神的表现。这主张还成为四弘誓愿的一种,“众生无边誓愿度”。四无量心的慈悲喜舍,总的精神也是这样,用儒家的话说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承认己之外有人,儒家不费事;佛家,至少是大喊万法皆空的时候,要费些事。这里想不扯得太远,只说为什么要立人达人,要度众生。可以由孟子的想法下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体说不错,这种心从何而来?似乎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天命之谓性的乐生。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冠冕一些是天地之大德曰生,为什么?理,大概找不到;事实却历历在目前,并且不只在目前,而且紧粘在全身全心。想揩掉扔开也办不到。这就是儒家所谓天命,叔本华所谓盲目意志。价值吗?也许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没有。总之,乐生是与生俱来,因而生活之道就只能是率性,或说顺受,就是:

欢迎它,并想方设法使它维持上好的状态。再说另一个,用现代的话说,人是社会动物,不能有单独的生。上推,没有父母,没有祖父母、外祖父母等,不能有己之生。横向推,伴侣,朋友,以及无数的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人,也是维持己之生所不能离开的。这就形成一种形势,是人与人休戚相关,无论从数学上还是从感情上,都可以证明,或更确切地说,都足以养成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这样的恻隐之心,像是天经地义,说穿了不过是,不知来由地处“现实”之中的顺从现实。但这是大流,不能绝对防止小流偏入岔路,那是己欲利而损人。于是称顺大流的行为为“德”。日久天长,这德的力量增大,不只能指引行为,而且都承认是无条件的好。这种由乐生而来的利人之德,骨子里是常识的,其性质是长时期以为如此,无数的人以为如此,就不再怀疑,或者说,就想不到还可以容许怀疑。在这件事上,佛家也加入常人的队伍,像是不经过思考就接受了常识,或说承认“利他”是上德。又不只是接受,而且往前迈了一大步,是把“人”扩大为“众生”。这就理论说,是远远超过了儒家。因为,如果承认慈(与人以乐)悲(拔人于苦)是上德,孟子的“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的办法就近于阿Q精神,深追就成为虽知其非而难得不非。佛家把范围扩大到“含生”“有情”的众生,实际和理论方面就不再有矛盾,虽然这做起来终归太难了。

度众生是佛家的理想。实现很难,因为众生中不只有人,还有支持烤羊肉串的羊,以至诸种灭蚊剂想置之死地的蚊子等等。怎么度?照佛家的理论,羊和蚊子都有佛性,因而都有成佛的可能。问题是它们怎么能明自性,证涅。“誓愿度”的佛、菩萨,以及无数高僧,似乎也只能用“穷则独善其身”的办法:烤羊肉串者自烤而自己不吃,制灭蚊剂者自制而自己不用,夏夜蚊声如雷的时候,只是躲入蚊帐罢了。这是理论难得与现实生活协调的悲哀。不得已,只好实际一些,除守杀戒以外,只强调度“人”而少管其他众生。南宗的禅师们都是走这一条路,虽然有时为狗的有无佛性而大谈特谈,大参特参。而说到人,也多得很,何况其中还有灭佛的三武一宗,反对迎佛骨的韩愈。客观情势迫使度的范围不能不再缩小,缩小到“愿者上钩”的,也就是那些想了生死大事而急切投师的。假定师是已悟者,徒自然是未悟者,本之“誓愿度”的精神,怎么能使未悟者尽快地“顿”呢?南宗禅的花样,都是在这样的师徒之间产生的(间或在道侣之间)。

8.2致知的老路

前面说过,直到六祖慧能,教弟子还是用平实地讲道理的办法。“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仁者心动”,理虽然玄,负载理的语言文字却是平实的,就是言在此而意也在此。

这种教学方法与渐修的路子没有什么差别。至少由常人或初学看,应该是比较稳妥的,因为可以积少成多地培养、启发慧,即般若,有般若之因才能有波罗蜜多(到彼岸)的果。这个传统教法,作为一种余波,对南宗的禅师们还有些影响。但因为是余波,就表现为:早期力量大些,越靠后力量越微弱。

形势是由“常语”向“机锋”加速过渡。常语和机锋之间,有不直说而可解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准常语”,也属于平实一路。先说常语,如:

(1)马祖道一禅师――一日谓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来到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以佛语心为宗,无为为法门。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随时,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五灯会元》卷三)

(2)石头希迁禅师――上堂:“吾之法门,先佛传受,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岂有生灭?汝能知之,无所不备。”(同上书卷五)

(3)百丈怀海禅师――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师曰:“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观,如云开日出相似。但歇一切攀缘,贪嗔、爱取、垢净情尽,对五欲(财、色等)八风(利、衰、毁等)不动,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对一切境心无静乱,不摄不散,透过一切声色无有滞碍,名为道人。善恶是非俱不运用,亦不爱一法,亦不舍一法,名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恶、空有、垢净、有为无为、世出世间、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为佛慧。是非好丑,是理非理,诸知见情尽,不能系缚,处处自在,名为初发心菩萨,便登佛地。”(同上书卷三)

用大段常语教弟子,后期罕见,只是偶尔有,如:

(4)芙蓉道楷禅师――示众曰:“夫出家者为厌尘劳,求脱生死。休心息念,断绝攀缘,故名出家,岂可以等闲利养,埋没平生?直须两头撒开,中间放下。遇声遇色,如石上栽花;见利见名,似眼中著屑。况从无始以来,不是不曾经历,又不是不知次第;不过翻头作尾,止于如此,何须苦苦贪恋?如今不歇,更待何时?所以先圣教人,只要尽却今时;能尽今时,更有何事?若得心中无事,佛祖犹是冤家。一切世事自然冷淡,方始那边相应。你不见隐山至死不肯见人,赵州至死不肯告人,匾担拾橡栗为食,大梅以荷叶为衣,纸衣道者只披纸,玄泰上座只著布,石霜置枯木堂与人坐卧,只要死了你心;

投子使人办米,同煮共餐,要得省取你事。且从上诸圣有如此榜样,若无长处,如何甘得?诸仁者,若也于斯体究,的不亏人;若也不肯承当,向后深恐费力。”(同上书卷十四)

这种老路子的教法是耐心地直截地灌输知识,因而有长处,是不必猜想,上智和下愚都会有所得。用南宗的眼睛看也有短处,是不大能霹雳一声,震聋发聩。于是就不能不向新的一方过渡。

先是移到用“准常语”,如:

(5)百丈怀海禅师――问:“如何是佛?”师曰:“汝是阿谁?”曰:“某甲。”师曰:“汝识某甲否?”曰:“分明个。”师乃举起拂子曰:“汝还见么?”曰:“见。”师乃不语。(《五灯会元》卷三)

(6)长庆大安禅师――师即造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师曰:

“识得后如何?”丈曰:“如人骑牛至家。”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同上书卷四)

(7)灵峰志恩禅师――问如何是佛,师曰:“更是阿谁?”曰:“既然如此,为甚么迷妄有差殊?”师曰:“但自不亡羊,何须泣歧路。”(同上书卷八)

(8)禾山师阴禅师――问:“久久寻源,为甚么不见?”师曰:“为步数太多。”曰:“恁么则不觅去也。”师曰:

“还同避溺而投火。”(同上书卷六)

(5)(6)(7)意旨一样,是自性清净,认识即到佛地,不必外求。(8)是意在破执,以实现禅的自在无碍的境界。这都是略曲折一些表达,意思仍是明确的。

就南宗禅的教法看,常语和准常语像是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由山地下行,不久就变为对岸不辨牛马的大水,即所谓机锋、棒喝之类。

8.3求顿悟的新路

作为一种教学方法,这个新路,由禅门外的人看,很怪。

如:

(1)芭蕉慧清禅师――上堂,拈拄杖示众曰:“你有拄杖子,我与你拄杖子;你无拄杖子,我夺却你拄杖子。”靠拄杖,下座。僧问:“如何是芭蕉水?”师曰:“冬温夏凉。”问:“如何是吹毛剑?”师曰:“进前三步。”曰:

“用者如何?”师曰:“退后三步。”问:“如何是和尚为人一句?”师曰:“只恐黎不问。”上堂:“会么?相悉者少。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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