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 第9章 机锋公案

作者:发布日期:2015-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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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机锋公案

9.1.1机锋和公案

前面多处,尤其上一章谈师徒授受的破执与传心,曾着重说到机锋公案。机锋公案是南宗禅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教法和教材(在看话禅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所以值得当作重点说一说。

机锋,锋的意义简单明确,是刺物之器的尖,如刀锋、剑锋等。机的意义不那么简单明确。可以解为机缘的机,教学要因人而施,相机而施,这样,机锋就是适应学人之机而给予的一刺。也可以解为机微的机,这样,机锋就是给予学人的微妙而难以明言的一刺。还可以解为弩机之类的机,这样,机锋就是适时而突然发出的一刺。究竟应该取哪一种,我不知道;或者多多益善,说是兼而有之。这样理解机锋的作用,以一刺破宿执,燃心灯,机锋的所指就大致可以确定。主要是语言。但语言性质(就这方面说)不同:有的作用是一刺(如赵州〔从谂〕答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庭前柏树子”),算;有的作用不是一刺(如百丈〔怀海〕答人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的“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不能算。或者说,机锋式的语言都是超常的,怪异的,不能照字面解释的。说主要是语言,意思是也可以不是语言,如棒、喝,以至振锡、竖拂、画圆相等,只要意在起一刺的作用,也应该算。

公案,圆悟(昭觉克勤)《碧岩录》说:“古人事不获已,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公,意思是官方的;案,意思是法条。官方的法条,有定而不可移的正确性和拘束力,之前,它处理了不少案件,解决了不少问题;之后,有案件,有问题,还应该以它为准绳,求处理,求解决。撇开比喻,就禅宗说,是认为,古德为破学人之执、传自己之心的有些言行,之前,有不少人依靠它转迷为悟,所以后学求转迷为悟,也应该到它那里求仙丹妙药。公案不是当归、甘草之类的常药(如大量的经论中所讲),是仙丹妙药,所以性质是反常的,作用是超常的;又因为能成为“公”,所以声名要是比较显赫的。

它同机锋一样,多数是语言;但也可以不是语言,如南泉斩猫、丹霞烧木佛之类,口碑载道,当然也应该算。总数,旧传有一千七百则;可惜没有清单,一些人微言轻的言行,算不算就难得考实了。

机锋和公案是怎么个关系?显然不是同物异名,因为:有的机锋(主要因为太轻小)不能成为公案;有的公案是行事(如百丈卷席、道婆烧庵之类),并不起一刺的作用。但应该承认,大部分是重合的(如马祖答庞居士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的“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之类),就本是机锋,又成为公案。因为关系错综,所以用的人就有了自由,可以随口拈来,同一言行,或称为机锋,或称为公案。也可以泛称为“因缘”。不过通常是,用机锋,偏于指超常的语言;用公案,偏于指显赫禅师们的显赫言行。

9.1.2设想的威力

三乘十二分教,或者只是某一部经(如《楞伽经》或《金刚经》),或者某一祖师的教法(二入四行之类),信士弟子都认为有转迷为悟的威力。但那要慢慢来(渐)。南宗禅求快,并相信一刀能够斩断葛藤,立地成佛(顿)。这就不能不有破常规的办法,以期能够发出超常的威力。办法是用机锋公案。威力呢?他们相信有;不但有,而且像是很靠得住。禅宗典籍所记几乎都是这种情况,如:

(1)百丈怀海禅师――师每上堂,有一老人随众听法。一日,众退,唯老人不去,师问:“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接续而变换的说法),贵脱野狐身。”师曰:“汝问。”老人曰:“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已脱野狐身……”(《五灯会元》卷三)

(2)洞山守初禅师――初参云门(文偃),门问:

“近离甚处?”师曰:“查渡。”门曰:“(结)夏在甚处?”师曰:“湖南报慈。”曰:“几时离彼?”师曰:“八月二十五。”门曰:“放汝三顿棒。”师至明日却上问讯:“昨日蒙和尚放三顿棒,不知过在甚么处。”门曰:“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师于言下大悟。(同上书卷十五)

(3)尼佛通禅师――往见石门(元易),乃曰:“成都吃不得也,遂宁吃不得也。”门拈拄杖打出,通忽悟曰:

“荣者自荣,谢者自谢。秋露春风,好不著便。”(同上书卷十四)

(1)是著名的野狐禅公案,“不落因果”与“不昧因果”只差一个字,作用竟有“堕野孤身”和成道的大分别。(2)是因机锋的一刺而悟。(3)是因被打而悟,都显示了这种特殊教材和教法的神奇力量。

这种神奇的力量,有的人还从理论方面予以阐明。举中峰(明本)和尚的《山房夜话》为例,其中说:

夫佛祖机缘目之曰公案亦尔,盖非一人之臆见,乃会灵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与三世十方百千开士(已悟之大德)同禀之至理也。且不可以义解,不可以言传,不可以文诠,不可以识度。如涂毒鼓(鼓上涂毒,人闻鼓声即死),闻者皆丧。如大火聚(多而猛之火),撄之则燎。故灵山(释迦)谓之别传者,传此也;

少林(达磨)谓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来,诸善知识操其所传,负其所指,于宾叩主应、得牛还马之顷,粗言细语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赵州“庭前柏树子”、洞山“麻三斤”、云门“干屎橛”之类,略无义路与人穿凿。即之如银山铁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夺于语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鸟迹,水底月痕,虽千途万辙,放肆纵横,皆不可得而拟议焉。

……公案通则情识尽,情识尽则生死空,生死空则佛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众生自缚于生死情妄之域,积劫迨今,莫之自释,故于无言中显言,无象中垂象,待其迷绳即释,安有言象之可复议乎。

“公案通则情识尽”,即所谓立地成佛,比之深钻三乘十二分教简便多了。可是公案“不可以义解”,“不可以识度”,“如银山铁壁之不可透”,怎么能“通”呢?留到下面谈。

9.1.3旧的义解

机锋公案,说不可以义解显然是过甚其辞,因为,无论怎么说,由语言的机锋到无言的棒打等,总是求学人有所知,不可以义解还能有所知吗?事实是,不少机锋公案是有义解的。这有多种形式。

一种最明显,是学人得“悟”,或有所“会”,有所“契”。如:

(1)归宗正贤禅师――后扣佛眼(龙门清远),一日入室,眼举“殷勤抱得旃檀树”,语声未绝,师顿悟。

(《五灯会元》卷二十)

(2)中丞卢航居士――与圆通(道)拥炉次,公问:“诸家因缘,不劳拈出;直截一句,请师指示。”通厉声揖曰:“看火!”公急拨衣,忽大悟。(同上书卷十八)

(3)径山宗杲禅师――日同士大夫入室,(圆)悟(昭觉克勤)每举“有句无句,如藤倚树”问之。师才开门,悟便曰:“不是!不是!”经半载,遂问悟曰:“闻和尚当时在五祖(法演)曾问这话,不知五祖道甚么。”悟笑而不答。师曰:“和尚当时须对众问,如今说亦何妨?”悟不得已,谓曰:“我问有句无句,如藤倚树,意旨如何,祖曰:‘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又问树倒藤枯时如何,祖曰:‘相随来也。’”师当下释然,曰:“我会也。”(同上书卷十九)

(4)刺史李翱居士――向药山(惟俨)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之。山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守性褊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山曰:

“太守何得贵耳贱目?”守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守曰:“不会。”山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守忻惬作礼,而述偈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同上书卷五)

(1)(2)是因闻而得悟,(3)(4)是对于所闻有所会;悟,会,自然都是已经知其义解,不管这所知与说者的寓意是否一致。

又一种是说者自己有义解。如:

(5)泐潭常兴禅师――僧问:“如何是曹溪门下客?”师曰:“南来燕。”曰:“学人不会。”师曰:“养羽候秋风。”(同上书卷三)

(6)大颠宝通禅师――文公(韩愈)又一日白师曰:

“弟子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师良久,公罔措。时三平(义忠)为侍者,乃敲禅床三下。师曰:“作么?”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门风高峻,弟子于侍者边得个入处。”(同上书卷五)

(7)长沙景岑禅师――问:“如何是平常心?”师曰:

“要眠即眠,要坐即坐。”曰:“学人不会。意旨如何?”师曰:“热即取凉,寒即向火。”(同上书卷四)

(8)云盖归本禅师――僧问:“如何是双泉?”师曰:

“可惜一双眉。”曰:“学人不会。”师曰:“不曾烦禹力,湍流事不知。”(同上书卷七)

自己释义,一般也是用超常的语句,如(5)还勉强可以意会,(6)就差些,(7)(8)更差,简直是越说越难解。不过无论如何,说者答“意旨如何”之问,他总是承认作为机锋的言行是可以义解的。

还有一种是他人有义解。如:

(9)睦州陈尊宿――问僧:“近离甚处?”曰:“河北。”师曰:“彼中有赵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离彼中。”师曰:“赵州有何言句示徒?”僧举吃茶话(指问新到僧“曾到此间么?”一僧答曾到,一僧答不曾到,赵州都说“吃茶去”)师乃呵呵大笑曰:“惭愧。”却问:“赵州意作么生?”曰:“只是一期方便。”(同上书卷四)

(10)资国圆进山主――僧问:“丹霞烧木佛,意旨如何?”师曰:“招因带果。”问:“庭前柏树子,意旨如何?”师曰:“碧眼胡僧笑点头。”问:“古人道,东家作驴,西家作马,意旨如何?”师曰:“相识满天下。”(同上书卷十)

(11)甘贽行者――又问一僧:“甚么处来?”曰:

“沩山(灵)来。”甘曰:“曾有僧问沩山‘如何是西来意’,沩山举起拂子,上座作么生会沩山意?”曰:“借事明心,附物显理。”(同上书卷四)

(12)黄龙诲机禅师――后到玄泉(山彦),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泉拈起一茎皂角,曰:“会么?”师曰:

“不会。”泉放下皂争,作洗衣势。师便礼拜,曰:“信知佛法无别。”泉曰:“你见甚么道理?”师曰:“某甲曾问岩头(全),头曰:‘你还解救糍么?’救糍也只是解粘,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粘,所以道无别。”(同上书卷八)

(13)何山守禅师――上堂,举婆子烧庵话,师曰:

“大凡扶宗立教,须是其人。你看他婆子,虽是个女人,宛有丈夫作略:二十年油费酱,固是可知,一日向百尺竿头做个失落,直得用尽平生腕头气力。自非个俗汉知机,洎乎巧尽拙出。然虽如是,诸人要会么?雪后始知松柏操,事难方见丈夫心。”(同上书卷十九)

(9)(10)是解语言(丹霞烧木佛除外),(11)(12)是解行动,(13)是解一桩著名的公案。义解的话,有意思比较明确的,如(11)的“借事明心,附物显理”,(12)的“解粘”。

比较多的还是用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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