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蕾:社会性别与再表现

作者:周蕾发布日期:2015-03-15

「周蕾:社会性别与再表现」正文

摘要:周蕾(Rey Chow)"对于社会性别来说,表现的两个前途暗示了以下几个问题:作为一个话语,社会性别是否能分享逐步消失的传统美学表现带来的技术和社会效益而不用放弃它的一些基本“现实”如“男人”和“女人”?反之,社会性别能否继续表现被剥夺了权利的人们,其中包括世界上许多男人和女人,而不需要向自己的超级叙事地位以及自己在世界技术“进步”的牵连让步?面对日益扩大的表现的两个极端之间的认识论差距――一方面是传统美学表现的被与物质进步同时出现的虚拟性取代,另一方面是顽固的立法和政治表现,要求不仅对性别问题作出反映,而且要对种族,阶级和无数种类的差别作出反映――要做的事情很多。 在这个差距分歧中,社会性别也必须找到自己未来的道路。"

关键词: 社会 性别 再表现 一

从传统的、美学的意义来理解,“表现”这个词表示“创造符号――那些‘代表’或‘替代另一个 东西’――的过程。”美学表现最关注的问题,至少在西方是如此,永远是模拟性或相似性的问题;人们通常以为,虚拟的符号应该与它们所代表的“现实”相似。从这一基本定义不难看出,表现的矛盾是由一个对立结构造成的。在这个对立结构中,一方被设定为另一方的拷贝、复制品、一个被具体化了的“替代物。”这个对立结构仍然是关于表现的富有争议的辩论焦点。这是因为,两个事物的同时出现,虽然在逻辑上两者之间存在着差别,但不可避免的结果却导致一个划分地位高低和价值评估的过程。因此,表现常常表达了隶属于对立双方的诸如缺席与出席、首要与从属、原生与派生、真实与假冒等等一系列内在矛盾的道德对立。因此,尽管在讨论表现问题时可以考虑不同的表现方式――文学、艺术、音乐、或建筑――而且也可以通过不同的表现理论去探讨作者、媒介以及读者和观众反映等问题,但是却无法避免迟早会向表现定义中的二元结构所包含的价值含义妥协。因为表现可以,至少从它的传统用法来说,被简单化地理解成模拟再现――即一种旨在模仿,力求与所表现的对象相似的派生式再生产,所以表现受到了来自各方面 的批判。 比如说,在二十世纪,俄国形式主义艺术理论认定对现实的陌生化(而不是反映现实),英美新批评注重语言的模糊性(而不是强调文学作品的历史背景),以及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试图强调暂时性和含义本身的不可缩减性,这些都是先锋派对表现传统意义的颠覆。

这些对社会性别有什么影响呢?和表现一样,社会性别在持传统异性爱观点的人看来,也是一种涉及区别男女的二元结构。在这里,区别已经习惯性地被当作一个评估等级高低的过程。最臭名昭著的例子就是弗洛伊德在解释女性的性意识时提出的“阴茎嫉妒”说。按照弗洛伊德著作的框架,拥有某个器官――阴茎,不仅表示男孩与女孩之间的区别,它还成为女孩与男孩相比所缺少的和不如男孩的地方,而男孩则是评判的标准。与有关表现的争议一样,社会性别提出的最典型问题就是在二元结构中,有一方通常被当作真正的起源和标准,经过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另一方就难免有多种欠缺。区分两者的过程再一次成为决定价值高低的过程。

表现这一“普遍的”做法和社会性别这一“特殊的”系统两者之间的交叉是一个难点。这种困难的实质最清楚地反映在妇女与表现的关系问题上。如果说表现的传统定义就是创造一些可以替代另一些东西的东西,妇女和男人应该是平等的,因为在表现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应该遵守相同的规则。但是,事实却正好相反:妇女不仅常常受到阻碍,不能象男人那样积极参与和从事创造性工作(成为艺术家、作家、作曲家、社会改革倡导人、政治领导岗位竞选人,等等),而且在男人的表现活动中,女人常常被当作表达男人们希望传达的意思的象征――女仙人和女灾星是两个极端的例子。换句话说,女人一直被物化为表现 的手段,在男人创造的世界里充当负有具体道德或艺术含义的符号。比如,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 斯(Claude-Lévi-Strauss)在他对部落亲属关系的研究中,就大胆地指出,妇女在部落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就是担当不同部落群体间相互交流的手段,建立和确保男人们之间的关系。女人因此在多重意义上成为表示男人之间界限的标志:她们的生理区别被用来证明男人的“正常性”而她们(在部落间)的文化交流性则成为维护男性社交和团结的工具。在这种“女人之间的交往”中,女人在表现中的作用不仅与男人不平等,而且在价值上也有差异。作为男人向他们自己也向世界展现其自我的工具,女人们只能在整体上保持被动的角色。

女性在表现中的奇特的双重性质导致弗洛伊德提出这样的问题,“女人们究竟要什么?”尽管弗洛伊德和他的追随者们对性问题给予了极为具体的关注,但他们解释的只是男人的性,而对女人的欲望则所知甚少,对女人作为积极的创造者而不是消极被动的象征符号这一点几乎一无所知。为了承认因早先一贯被排斥在外而变得复杂起来的女性本身的欲望问题,雅克・拉康运用了“享乐”(jouissance)这个词来命名女性的快感和主观性这个超出传统知识和想象力范围的领域。但是拉康在将女人上升到不可再表现的境界时,虽然用心良好,却又重复了那个熟悉的男性故用伎俩,把女人当作(表现内部的)象征符号,表示过量的、异国情调的、甚至是神秘主义的(无法表现的内容)。

现在,我们有必要介绍表现的第二个定义。这个定义并没有脱离我们刚才讨论的二元结构,但是它的“代表”意义从美学转到了行政立法和政治意义上面。表现在这里指的是作为立法机构和政治的代表,代理人或发言人,发挥“代表”作用的主体不是一样东西或象征符号,而是一个人,例如为某选区说话或者是“代表”选民的 “代表”。和美学意义上的代表一样,立法和政治的代表也涉及到相同结构中不同成分的转换作用,只是这一次转换不是用一个抽象符号来替代,而是以一小部分人来代表一个大的群体,假设这一小部分人得到了这个大群体的授权,在他们不在场的情况下“代表”他们。

表现的立法和政治定义一旦同社会性别问题放在一起,就可能出现另外一个问题,即代理人的问题。而一旦代理人成为有争议的问题,政治这个概念本身就应该是超出了狭义立法的意义,转而包括所有权力政治,涉及在正式法律法规之外的场合代表别人说话的能力。

于是,我们需要质问的不是妇女如何被表现或她们如何被当作某些思想的代表,而是谁在从事这些代表工作,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比如,在以特定的方式“表现”女性时,表现者是描述性的还是指令性的?他们是客观地描写事物还是将某些先入为主的成见强加于读者?他们是否不顾妇女自己的观点如何,只是代替她们说话?从这些问题不难看出,为什么男性作家、画家、音乐家、哲学家或理论家表现女性的作品让女权主义者感到可疑。因此,我们从当代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家那里可以看到揭露男作家对妇女和女性性欲描述中存在的偏见的具体论述。此外,我们还看到针对美学表现中属于女性专有或女权主义内容的持续不断的研究。

关于表现的具有社会性别意义的政治性问题中最具有争议的就是传统的(异性爱)色情文学。反对色情的人士认为,将女人作为性物违反了女性作为具有独立意识主体的权利:参加这种表现活动的女性被认为是迫于经济压力或者是精神上受到操纵才进行这些活动的。换言之,在反对色情者看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在神经正常的情况下参与这种对女性的剥削性表现,只有一种解释,即色情是男人篡夺了妇女为自己说话的权力的结果。对象安德里亚・德沃金(Andrea Dworkin)这样的最不妥协的反色情批评家来说,色情与同男人性交是一回事,而同男人性交永远是强奸。我将在第四和第五部分再来讨论色情的问题。

与男权主义对女性的表现引发的种种争议极其类似的是关于西方对非西方民族和文化的表现问题。与批判色情的女权主义批评家一样,爱德华・萨伊德在他的论东方主义一书中向西方帝国主义对非西方文化所进行的一贯歪曲和虚无缥缈的描述发起了猛烈攻击。萨伊德的论点是,表现同军事占领一样,也是帝国主义的一种形式,只不过前者依靠残暴武力,表现靠的是“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高雅的文化形式,如长篇小说,成为西方文化霸权的手段。根据萨伊德的分析,表现的两种意义不仅仅相互关联;的确,立法和政治意义上的表现(少数人“代表”一大群人)现在被当作一个应该质疑的特权摆到了突出的位置。在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背景下,这就是说某些代表甚至在没有被授权的情况下,已经在代表别人(指美学意义的创造符号,编故事,画图画,以及为这些制定理论,等等)。正是这种未经授权就获得的代表权(发言权)使那些对非西方人的歪曲和种族主义描述得以在客观再现(重造现实)的名义下出笼。因此,即使表面上中立的美学表现也是带有动机的政治表现或控制的行为。

带着对社会性别和跨文化政治中的不平等的敏感认识来看对表现至关重要的二元结构,就会发现其中的爆炸性含义。一旦意识到表现是一种主观互动的行为不仅涉及符号及其创造者/使用者,而且牵涉 到一部分人将另一部分人变成符号――我们就不能够继续满足于寻求“客观的”或“准确的”表现了。(有 人认为这种说法甚至可以用于科学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将“客观表现”和“准确表现”视为矛盾的说法,掩盖了一部分人强加于另一部分人的受社会性别和/或特定文化制约的标准。这方面的一个例子就是西方女权主义学者往往将“第三世界妇女”习惯性地描绘成她们所处的社会的“受害者”。正如尚德拉 T.墨罕提(Chandra T. Mohanty)指出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因为这些女权主义学者希望发现 “ 第三世界差异”或者说是把“第三世界”作为差异――才导致她们将第三世界妇女不加区别地一概 描绘成一个模式,缺乏她们“第一世界”姐妹享有的一切美好事物。跟那种把女人作为划分男人之间界限标记的做法一样,在跨文化再表现中,“第三世界”被用来标明差异以及“第一世界”的身份,而“第三世界妇女”则被拿来表示“第一世界”妇女的差异以及身份。因此,墨罕提警告说,“姐妹情谊之外仍然存在着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

正是在表现、社会性别、种族差异艰难地相互交叉情况下,另一个颇具争议的选择,自我表现,出台了。它的逻辑很简单:如果说一个他者即使是看上去最“客观”的表现――不论是另一性别还是另一 种族――都可能有缺少正式授权的嫌疑并因此可能有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和阶级歧视的嫌疑,这不正好 说明我们应该完全放弃表现别人(按照“我不应该无礼地替别人说话”的精神)而仅仅表现自己吗?这不就是说表现只能,而且必须是自我表现吗?

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证据是有关反映自我的文体,如自传、回忆录、日记等在当代文化政治生活中变得十分热门。而且这种转向自我的趋势并不仅仅限于上述文体的出版发行;越来越多的学术活动,如批评文章、论坛、会议等也看好这种转变。 琼-弗兰斯瓦.莱奥塔(Jean-Fran?ois Lyotard) 在后现代条件一书中对这个惊人的转变做出了解释。莱奥塔把后现代界定为“超 级叙事”――就是那些曾经能够解释世间发生的一切的故事和理论――失去它们正统地位的时代。他指出,与此 成为对照的,是人们的经历以及供他们理解这些经历的语言层出不穷。这一发展的结果就是表现中越来越多的相对论,因为随着超级叙事提供的解释越来越失去权威,所有经历现在看来都具有合理性,因而都是有价值的。这种相对论在反映自我的作品里恰当地表达了出来。这些作品通过把握独一无二的、孤立的和特别的内容,而不是寻求共性的结论,因此被一些人认为是唯一能够被接受的表现形式。

即使如此,就在我们认为自我认证是有关表现的道德标准划时代变革的结果――一种质疑将代表者与被代表者分开的“代表方式”的政治含义的变革――这种向“自我”倾斜的做法,连同随之而来的认为超级叙事不复存在或不再有关的说法,也远不是没有问题。这些内在问题的实质可以分为历史的、技术的和政治的三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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