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第十三章――世界的风暴

作者:发布日期:2015-03-21

「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第十三章――世界的风暴」正文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世界是风暴笼罩里的世界。风暴的中心,由欧洲渐次转移到东亚。风暴里挟着豪雨,洪流冲决着堤防。我们在前面说过,西方世界工业革进所产生的力量,向全球不断扩张。到十九世纪下半叶及二十世纪初叶,这一势力如日中天。可是,几乎就在同时,“一个怪物在欧洲出现”。自一八四八年来,欧洲自己的内部衍生出一股巨大的“反动势力”。这股势力从欧洲自己的内部来拆散欧洲并且动摇西方世界既有的秩序。它就是继第十四世纪的黑死病而爆发的共产赤热症。

这个赤热症的规模之大和持续性之久都不是黑死病所能比拟的。它向全世界蔓延。它使历史改观。第一次世界大战瓦解了奥匈帝国,削弱了德国,波尔希维克在俄国突起,并且建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极权帝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同盟国邦击败了轴心国邦。德国、日本,和意大利的武力消灭了,统治形态也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英国、法国、荷兰、比利时的殖民地相继独立。苏俄在战事中延伸势力于东欧,并且将共产制度强加诸东欧小国。东北亚以至东南亚的赤潮则乘战乱而高涨。赤潮的发展趋向与马克斯的“先知预言”刚好相反。它向亚非落后地区泛滥。这些地区,再加上拉丁美洲,所造成的影响力,在地球上几乎是无远弗届。这些地区普遍的贫困,但又民族意识昂扬,人口急骤增加,且要发展工业和经济来与西方世界“并驾齐驱”。这些条件是赤热症滋生及蔓延的温床。西方国邦对亚非地区的殖民,使这些地区的人民直接经验到他们自身的生活水准与西方国邦的生活水准之间的悬殊,因而产生不满的情绪和求平等的渴望。这给赤化工作者以免费招待的挑拨机会。这些地区内部所经历的社会文化、经济、政治,以至于思想的变迁,又在在引起不安。商业经济破坏了农村经济。农村经济的破坏;又导致农村长期未变的传统生活方式之破坏。农村传统生活方式之破坏,又使农村人口不安。农村人口不安,就涌向城市谋生。这些人就是城市工厂的预备队。他们在原来农村中的安全失去了,跑到城市来更得不到。这些分子是最易为宣传所煽惑的原料,因而也就是建筑极权统治之天然的沙石。这些地区的中小资产阶层的经济生活水准较一般人高,但是他们接受自由和平等这些西方观念。接受了这些观念的人佩服西方文化,但不佩服西方的殖民主义。这类比较醒觉的分子,在一方面不满意殖民地位,在另一方面又不满破碎的封建社会。这种力量也促致变迁。现状的变迁自然使立于其上的老旧统治纷纷解体。就在这样不安的背景下,战后新邦纷纷出现。

一、人的内外分裂

如上所述,西方文化挟其工业、经济,和军事力量之向亚非地区扩张,普遍地动摇着亚非文化原有的文化基础,因此引起这些地区普遍的不安。这种不安逐渐凝聚成对西方势力之各种程度的抗拒。这种抗拒是以两种形式展出:第一,保守的。第二,激进的。保守的形式常倡导国粹,发挥民族本位论。提倡非暴力,实行不合作的甘地主义,是这种形式中的温和品种。一个干瘦的老头甘地,戴一副大眼镜,持一架手纺机,是这种主义的象征,由这一象征,凝聚了印度的宗教文化意识,再具体化而成独立运动,最后则终于脱离英国的羁绊而立国。激进的形式是所谓“反帝运动”。这种运动常为赤色工作者所组织及利用。列宁是这些事体的韧创者。①由于这一政策的运用,西方生出的反西方势力与东方的反西方势力于是合流。在这一“革命策略”运用之下,赤色运动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新因素,以及一个新形势。这就是赤化司令部驱策落后但人数众多的民族来与先进但人数较少的民族缠斗,以达到最后赤化全球的目标。这么一来,本系以经济的“阶级斗争”为行动原则的赤化运动,蒙上了“人种斗争”的人类学的色彩。于是,世界自由势力之反赤工作又多了一项复杂的因素。

也许有人觉得困惑,马列门徒既系以经济的“阶级斗争”为行动原则,怎么又扯上民族主义呢?这个问题之提出,系由于对彼等的特质不够了解。马列门徒是一群世界历史上罕有的复合体。他们在目标上是心思单纯(single minded);而在策略上则是心思复杂(complex minded)。他们在目标上是最反机会主义的;可是在手段上则是毫无顾忌的机会主义者。因此,他们在方法的运用上丝毫无碍。任何手段,只要他们认为有利于目标,他们都可以采取。于是,他们变成了世界毛病的寻求者。殖民地问题、刚好是西方的毛病,他们当然乘机利用。

俄国之笼入共产极权制度,使整个世界起了这么大的波澜。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以古巴事件为顶点,人类慑伏于和平或战争的剃刀边缘。中国之笼入共产型模的极权制度,更深远地影响着人类今后的祸福安危。这一事件实在不可等闲视之。中国何以至此?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有数问题之一,也是一个极其繁难的问题。真正客观和完备的解答和诠述,恐怕要等到秋水澄清的时候,由伟大的史家来执笔。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人的心灵可能跟着成熟了。只有在夏天燥热退去了的秋天,浮动的心情归于平静,人们才听得进幽谷里的鸣声。我在这里只能提示几个基本的原因。

第一,如前面第五章所说,中国的社会文化因西方文化的冲击而在动荡。不断的战事更加深并扩大它的动荡。这一基本形势,不利于安定而利于滋生浮动。

第二,当中国正在从事建造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时,日本军人大规模入侵。这一个大震荡给赤化运动以空前的机会。照我的了解,如果不是日本军人这样横扫一脚,中国赤色的武装力量是可以消弭的。②至于应付共产思想则是另一问题。这一问题迄在虚悬之中。

第三,苏俄革命的刺激。中国知识分子渴望一个理想的社会实现。至于这个社会以什么切实的程序实现,大家可不太留意,也没有这个耐心。这真是一件危险的事。当人对自己的环境不满意时,容易把别的地方幻想成天堂。人类学中不乏这类实例。白种人曾把南太平洋中的岛想成长满莲花的乐园。在三十年代,中国左派人士把苏俄描绘成人间天堂。许许多多青年知识分子信以为真,甚至有不少中年和老年也信以为真。其实,当时苏俄已成集体屠杀的发源地,世界史无前例的恐怖场,到处是饥饿的人民。可是,这些事实,却为左派大量宣传所淹没,竟引不起一般人注意。对左派宣传也很少有人能提出有力的反驳。苏俄那样的一个国度居然成为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向往的圣地。

第四,知识分子一般地思想失根和情绪失所。他们拿意底牢结(ideology)当知识。

第五,私人的结纳、利益,及价值取向日渐和公共的利益及价值取向背道而驰。

第六,对于赤化运动的产生,观念形态,及运用策略认知不足;缺乏应付的经验。正如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大规模思想性、社会性、暴动性的群众运动之涌现一样,赤化运动是一种新的现象。马列门徒将克劳塞维茨(Karlvon Clausewitz)的《战争论》透过社会文化情境,而化合防御与攻击、政争与兵争、外交与内攻、战争与和平的一元多面的权力夺取的策略。这“一套”之不易应付,是不难想像的。③所以,到现在为止,自由世界还是应付吃力。

共产观念何以使人发狂?就对抗共产制度的自由人而言,这是第一个必须解答的重要问题。这个问题得不到真切的解答,则应付乖方,全不相干。医师治病必先诊察病源,然后才能对症下药。否则就弄成“病急乱投医”,劳而无功。在这一关联中,所涉及的完全是科学。既然是科学,就得讲求客观。从生物逻辑的基础来观察,赤色人物和自由人士在基本上完全相同。而所不同的只是赤色人物被赤化工程师装进去的(built in)那一套观念系统与价值组合不同而已。这一套东西装进他的大脑去以后,就变成了他的小司令官,在里面发号施令,指挥他的躯体:要他的躯体杀人就杀人,要他的躯体放火就放火,要他的躯体做平常人做不出的任何事他就去做。这就是变成霍夫(Eric Hoffer)所称的“真信仰者”。④现在的问题是:赤色人物被赤化工程师装进去的那一套观念系统与价值组合是什么?

近代共产制度的发动人都自称是唯物论者。他们异口同声的反对唯心论。许多宗教家,道德家,和唯心哲学家信以为真,一齐搬出唯心论和唯心主义与之对抗。这简直是打偏了靶,没有正中标的。这些人士不知道共产集体的语意学(semantics)。共产集体的“理论基础”的确是唯物论与唯物主义。但是,这一“理论基础”除了作一大前提以外,还有运用的一面。在运用的一面,唯物论与唯物主义变成一个极有弹性的幌子。从运用策略和群众心理来着想,共产集体所搞的这样大规模的群众性运动,一定要借着毫无条件及毫无保留的“反对”一个对象才祭得起来。依此,共产集体并不一定因为某一说法真是唯心论他们才反对,而是因他们要反对他才说他是唯心论。共产集体的人生观和社会观是一个严格借二分法构成的人生观和社会观。在这种人生观和社会观的观照之下,人不是同志就是敌人,既是敌人,就该消灭。没有中间路线可谈。非敌非友的灰色分子他们最痛恨。他们要消灭敌人,在物理上还办不到的时候,就先打击他的思想。本此,他们把他们所要消灭的人的思想观念,一概叫做“唯心论”。其实,如所周知,世界人类的思想并不是这么简单,而是品类甚多。不错,世界共产建构的原始“理论”是唯物论乘以唯物主义,共产集体也是借着鼓吹意象杂多的唯物论与唯物主义起家的。但是,这一原始目标一点也不妨害他们拿来作策略性的运用。共产集体所标揭的主义固然指导行动,可是他们也常根据行动所得经验来偷偷地修正其主义。因为,实行“主义”,并不是他们最后的目标,权力才是他们最后的目标。这是将近半个世纪以来有目共睹的事。诚然,世界共产组织仍以唯物论与唯物主义作哲学旗帜;可是,在实际策略的需要时,他们并不拒绝利用唯心论与唯心主义的。他们在向旧的统治建构进攻时,不是常常激发并利用知识分子的道德感么?

我们必须认识清楚,赤化运动发展到了现今的阶段,赤色集体最核心的人物已是一撮总体权力的追求者。这一撮人已经不是阿提拉(Attila)、汉尼拔(Hannibal)、张献忠、李自成,甚至希特勒这样格调的人物。他们为了追求权力,动脑筋动到人类社会文化里的中心信仰、道德价值和认知上的是非真假层。他们为了征服人类,先精炼一套可以活用的说词,来搅乱人类这层根子。人类这层根子搅乱了,中心信持消失了,道德价值幻灭了,这非真假都无所适从了,于是他们再以极肯定的态度,抱着完成历史使命的精神,介绍他们的未来“社会主义天堂”。这些人是一群人类心灵的洗劫者。心灵的洗劫是“内战”;奴役或毁灭人身是“外战”。彼等的策略,常为先“内战”而后“外战”;或内外交攻;但从来不单打北洋军豪式的“外战”。所以,今后自由世界要谋对抗赤化势力,必须根本上从老后方的“内战”打起。这也就是说,自由世界在和赤化势力对抗时,必须从道德价值和认知上的真假着手还击。如不从这一根本层澄清起,而从半路上动手,那便是舍本逐末。至于从表面着手,除了制造热闹以外,更属无济于事。

二、邪移的哲学及其衍产

普罗泰哥拉斯(Protagoras of Abdera)说:“人为万物之权衡。”世界共产制度是把唯物论乘以唯物主义当作万事万物的权衡。他们声言器用技术、经济结构、财产关系,乃宗教、道德、伦理、哲学、艺术、文学等等的决定项。人生的一切活动,包括思想在内,都被物质基础所决定,因此被束缚在物质的基础上。依此,借着考察物质力量才能客观地预料历史的行脚。历史的行脚是依正、反、合,否定的否定,及质和量互变的程序前进。阶层的冲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大动力。这一冲斗归结到一个弥赛亚式的预言(Messianic prophecy)之在人间的实现。当那一情境到来时,资本主义的一切罪恶一扫而光,阶层的对立即不复存在,一个无阶层的社会便建立起来。在这样的社会,狮子倒下,人间的一切罪恶都成过去。大家过着平等、自由、丰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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