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劲松:中国近代佛教史上一场重要的路线斗争

作者:​蒋劲松发布日期:2015-10-28

「蒋劲松:中国近代佛教史上一场重要的路线斗争」正文

一、缘起

印顺法师所提倡的“人间佛教”在当今两岸佛教界影响极大,并且以其与太虚大师的密切关系,和作为《太虚大师全书》和《太虚大师年谱》编纂者的地位,几乎被公认为是太虚大师所提倡的“人生佛教”的直接继承和发展,殊不知两者之间是有着很大差别的。

1942年,印顺法师将其成名作《印度之佛教》第一章寄给太虚大师,请太虚大师写序,太虚大师当即撰写“议印度之佛教”予以评论。在这篇不足1000字的评论文章中,太虚大师首先赞扬了印顺法师“读书好为精渺深彻之思,故其著作往往能钩玄揭要,自成统贯”,所以预言他“以从事沉稳之印佛史,必有胜绩。”

然后对于印顺法师的“佛教,乃内本释尊之特见,外冶印度文明而创立”的观点予以肯定,虽然也提出了自己对这句话的不同解释,但还是承认“虽说明不同,而大致可认为相差不远。”

太虚大师对于印顺法师的印度佛教历史发展分期提出了批评,指出印顺法师“似因庄严‘独尊龙树’之主见,将大乘时代揉成支离破碎,殊应矫正”(《议印度之佛教》),而文章的主体部分则是提出了太虚大师心目中的“公平看法”。太虚大师后来还写信给印顺法师,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后来印顺法师在印出全书时附上了“敬答议印度之佛教”以回应批评。在这篇文章中,印顺法师从三个方面对于太虚大师的“议印度之佛教”及来信作了答辩。内容主要包括三点:1,论事推理之辨,主张3期划分的合理性。2,先空后常之辨,主张真常唯心论系佛法出于性空唯名论之后。3,空常取舍之辨,主张龙树空宗才是菩萨精神的完美体现。

结果,太虚大师在看到了全书及印顺法师的回应之后,批评的立场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强烈。在“再议印度之佛教”一文中收回了原先对于印顺法师的“佛教,乃内本释尊之特见,外冶印度文明而创立”观点的肯定,强调彼此对于这句话解释的差异,并进一步扩展了批评。不仅如此,还于1943年8月30日为汉藏教理学院师生做了公开讲演。(《太虚大师年谱》)事态发展至此,作为弟子的印顺法师自然不便继续争论。

这场争论形式上以印顺法师的沉默而结束,实际上印顺法师在太虚大师去世之后的著作中,仍然坚持并进一步发展了自己的立场,其所提倡的“人间佛教”的路线实际上已经取代了太虚大师“人生佛教”的路线,成为当代中国两岸佛教的主流思想。因此太虚大师和印顺法师在40年代的争论,实际上是“人生佛教”与“人间佛教”两条路线斗争的前哨战,值得我们关注。

也许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叙述太虚大师和印顺法师之间的“路线斗争”,并不意味着太虚大师和印顺法师师徒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个人冲突,也不否认二者之间存在非常紧密的联系和相当大的一致性,只是论者大多强调二者的一致性而少谈差异性,故强调二者之间存在着对于佛法的不同理解而已。

二、历史考证与佛学研究

太虚大师对印顺法师历史考证与佛学研究的方法提出了批评。太虚大师指出,中国古代虽然移译了小乘经论,但很少象大乘经论那样系统研究。“今得原著从四含、六足,以至大毗婆娑、顺正理等所曾辩涉各方,揭出虽译久晦之多种精义,及诸可为演生大乘之源泉者,益增教义内容之丰富。然亦因此陷近锡兰之大乘非佛说或大乘从小乘三藏译而出之狭见。”(《再议印度之佛教》)

这里,太虚大师一方面肯定了印顺法师从小乘经典中发挥大乘思想的做法,但是也明确地反对依据世俗考据学认为大乘思想是后世佛教徒从小乘经典“发展”和“创造”的观点。

从目前的状况看,太虚大师的批评是很有远见的,联想到在将印顺法师尊为导师的台湾有那么多佛教徒攻击龙树菩萨、攻击大乘佛法,就知道用学术进化的观点来研究佛法的危险了!

本来太虚大师在尚未阅读印顺法师全书时所作的“议印度之佛教”一文中曾称许印顺法师提出“佛教乃本释尊之特见,外冶印度文明而创立”的观点,但在阅读了全书后发现他与印顺法师的观点其实相差很大,“原议佛陀为本而原著则声闻为本,以致从此而其下重重演变均不能相符合矣。……大乘经源出佛说,非非佛说,亦非小乘经论释而出。”

太虚大师认为,印度佛教是从佛的果证上发挥出来的,而印顺法师则认为是从小乘声闻的教法上发展出来的,差别极大,不可不知!太虚大师指出,“盖佛陀为本,以彰佛陀无上遍正觉与诸法实相之心境,由果德探溯因行,乃流出佛华严,并陶冶一切有情积化随施种种法门。”(《再议印度之佛教》)

这里关键在于,是将佛法当作佛陀超越意识所证的诸法实相来看,还是将佛法当作世间以意识心悬想计度的学说看;前者看到的佛教史是一味的佛法对于不同根基的众生在不同因缘下的展现,而后者看到的则是所谓“原始佛法”被后世佛教徒打着佛陀旗号改编、创造的过程。这里可以看出太虚大师与印顺法师的根本区别。

太虚大师指出,“阿含亦载佛三时说法,晓诸天、昼人、晚鬼神,故于后行之大乘,皆有其根本。然冶当时印度文明特著一分──沙门团解脱风气所得之显赫成绩,则为声闻解脱,亦凡俗人间共见闻尊信者,故云佛陀为本之声闻解脱。设非佛陀为本,何自有声闻解脱?乃原著仅以印度文明一分所成之声闻为教本,则当然自塞于大乘法源矣。”(《再议印度之佛教》)

印顺法师只谈佛陀在人间的言教,认为佛经所称的佛陀对天、龙以及非人等说法,都是后世佛子们神化佛陀的结果,由此可见印顺法师其实也并非是完全遵从阿含,而是用“科学化”、“理性化”后的阿含来理解佛法的。

在对于印度佛教历史的分期上,太虚大师的批评更加激烈。“原著于此千五百年中乃在马鸣后、无著之前短短百余年为龙树提婆独立一时,马鸣为大乘兴印度之本,抑令湮没,无著与密教极少关系,乃推附后时密咒为一流;约为第一时六百年,第二时一百年,第三时八百年,则除别存偏见者,无论何人难想其平允也。”而一脉相传的大乘佛法也因为“‘独尊龙树’,乃前没马鸣而后摈无著,揉成支离破碎也!”(《再议印度之佛教》)

因偏爱中观遂至扭曲历史真相一致于斯,令人惊叹!印顺法师时常批评坚持古代的祖师大德们陷入宗派偏见,标榜自己坚持理性的立场,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殉一己之观点而不惜歪曲佛教历史的所谓“研究”,看到的却是既无佛教传承、又不符合学术规范的强烈执着。

三、“人间佛教”的偏狭

对于印顺法师最有特色的“人间佛教”的立场,太虚大师也将这种立场和自己的观点划清了界限,并语重心长地提出了批评。“原著以阿含‘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片言,有将佛法割离余有情界,孤取人间为本之趋向,则落人本之狭隘。但求现实人间乐者,将谓佛法不如儒道之切要──梁漱溟、熊子真、马一浮、冯有兰等;但求未来天上乐者,将谓佛法不如耶、回之简捷;而佛法恰须被弃于人间矣。”(《再议印度之佛教》)

太虚大师的批评确实抓住了印顺法师思想最为严重的缺陷。佛法是全法界的,而不仅仅是人本的,在这个问题上的疑惑实际上就是在具体问题上否定、或怀疑六道的存在。

对于六道轮回、三世因果,印顺法师泛泛地说时也是肯定的;但一到了具体问题时,就开始说龙宫是和龙族、龙比丘有关(《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说普贤、文殊菩萨、大日如来等是众生虚构和想象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阿弥陀佛是太阳神崇拜的净化(《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佛经上说佛之伟大、寿量久远是后世众生之想象、怀念(《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其实,骨子里就是对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信不及,对菩萨、佛信不及,对菩萨、佛的果境和神通信不及!

而且,太虚大师在此提出了佛学研究的学风问题,即对于佛陀的言教应该虚心体察,应该全面、准确地把握佛陀言教的精神实质,决不可断章取义,歪曲佛意。古德有云:“依文解意,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即为魔说”,诚哉斯言。

正因为印顺法师将佛法理解为狭隘的人本思想,所以竟将佛陀矮化为黄色人种的圣人。“又若撷取二三义证不坚之语句,于人种推论释迦佛出于黄种人,可为黄色种族人共奉之圣者。

此虽适于近代民族思潮,亦适于联合黄色人种以竞存于白色人种间之要求;然人种与民族方为德、日提倡谬论,为祸人间,而中国之民族主义反以对内平等对外联合进大同之世而见胜,于救国之仁、救民之仁外别颂佛为救世之仁,方欣有此一切众生世间最少全世界人类之大圣佛陀,殊不须再降格其为黄族之圣人。且依种族之见而限佛陀为黄族之圣,则阿利安种占优势之印度将益被排绝,尤非佛教之利也。”(《再议印度之佛教》)

此处印顺法师竟将提倡众生平等的佛法与种族之见混为一谈,足见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有将世间与出世间相混的倾向,则目前“人间佛教”流行中的世俗化现象并非是偶然的,而是有根源的。

对于印顺法师过于强烈的人本思想,太虚大师敏锐地指出,“注重人事,固为中国之特性。但近人汪少伦说:‘中国过重人本,不唯神,使宗教信仰不高超;不唯物,使自然科学不发达,为近代濒危之病根’。则虽重人间,而下基无边众生,上仰最高佛陀,适救儒术之隘,足以充实国族之精力。”(《再议印度之佛教》)

这实际上指出了印顺法师“人间佛教”思想的真实来源,即并非是象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来自印度佛教的纯正教义,而是佛教与儒家思想的混淆,是真正有悖于佛法真义的“华化”佛教。

而太虚大师所主张的“人生佛教”,虽重视现实人生的改善,但强调的是人乘为菩萨乘的基础和准备,决非仅仅局限于人本而已,所以除对密宗有偏见外,对大乘各宗皆平等相待。

他所设想的佛法体系是,“五乘共法以净化人间,进善来生。三乘共法以出离世系,解脱苦本。大乘特法以圆觉经悬示最高目标,唯识统贯始终因果,性空提持扼要观行,由此以发达完成一切有情界至上之德能,则均组入佛法新体系中,不应偏弃。”(《再议印度之佛教》)

四、大乘佛法的不共之处

印顺法师虽以提倡大乘佛教自诩,但认为阿含是佛陀的本教,所有的佛教经论必须要到阿含中找到一点暗示才首肯,实则是矮化、浅化和曲解大乘佛教,这是非常错误的做法!

“原著第三章佛理要略,仅列世间之净化,世间之解脱两表;而菩萨道一表,则列之第十一章第三节末,意许锡兰传大乘非佛说,以大乘为小乘学派分化进展而出……或余他处所谓五乘共法与三乘共法,而特大乘法则竟未为承受。故虽特尊龙树亦不能完全宗奉,而有‘已启梵化之机’之微词;所余大乘经论不为所尊重,复何足讶!其附摄大乘于小乘,不容有超出小乘之大乘,自当与大乘佛菩萨立场有异”。(《再议印度之佛教》)

太虚大师明确地指出印顺法师的立场不是大乘佛菩萨的立场,而是温和版的大乘非佛说。

印顺法师认为菩萨精神,包括“忘己为人”、“任重致远”和“尽其在我”等内容。

他在“敬答议印度之佛教”中为自己偏扬空宗贬斥他宗辩护时,认为龙树菩萨的空宗才真正代表菩萨精神。“菩萨乘为雄健之佛教,为导者,以救世为己任者,求于本生谈之菩萨精神无不合。以此格量诸家,无著系缺初义,《起信论》唯一渐成义,禅宗唯一自力义:净之与密,则无一可取,权摄愚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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