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第5章 禅宗史略

作者:发布日期:2015-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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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禅宗史略

5.1.1禅的泛义

禅是梵语Dhyāna的音译化简,全译是禅那;意译,早期是思惟修,后来是静虑,也可既音又义,称为禅定。这是一种修持方法,用现在的话说,是用深入思索的办法改造思想。

与现在不同的是强调静,强调定(不是通过劳动),就是要安安静静地坐着思索。思索什么?具体说花样很多,如有色欲,就要修不净观,静坐思索,确认所爱是骷髅,遍身血污。概括说是思索,原有的感知都错了,只有教义所讲(外界的实质,人生的真谛)才是尽真尽善尽美。在这方面,宗教有个特点,是改造前后的思想,距离特别大,因而由旧变新就特别难。惟其特别难,而又期望成功,所以必须在修持方法上用大力量。佛教之所以重视禅定,原因就是如此。

其实,凡是要求改变生活态度的,都不能不强调改造思想,因为思想是生活态度的指针。改造思想不能离开心理活动,即所谓虑,不管是动虑还是静虑。变的前后距离大,少虑不能生效,所以要多投资,即静虑。明乎此就可以知道,禅定不是禅宗独占的法宝;其他宗派同样要用,只是强调的程度不同(如法相宗更重视名相辨析),或名称不同(如天台宗名止观)而已。还不只是教内各宗派如此;如印度的许多教派,也是把坐禅(或名瑜伽)看作重要的修持法门。还可以更放大一些,如中土的儒家和道家,严格说不能算宗教,可是儒家讲正心、诚意,养浩然之气,道家讲忘仁义,忘礼乐,以至坐忘(《庄子・大宗师》),都是心中去此就彼,用静虑改造思想的一路。佛家的独特之处只是路太远(要出世间),变动太大(以逆为顺),从而如愿太难,所以由禅定而生出的花样就特别多。

5.1.2早期禅法

佛教,最初是作为一种道术传入中土的。道术是求得某种生活妙境的一种手段,这手段主要是修持方法(包括祠祀),或者说,主要是禅法。这种情况,最明显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禅法典籍的介绍,另一是禅法的流行。

中土最早的译经大师安世高,于东汉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来洛阳,二十多年,译出经论三十几部,其中如《佛说大安般守意经》《禅行法想经》《佛说禅行三十七品经》《道地经》,都是讲禅法的。比安世高稍晚,有支娄迦谶也来洛阳译经,所译《般若道行经》《般舟三昧经》《首楞严经》,讲大乘般若性空的道理,也是有关禅法的。其后支谦在三国吴地译经,所译《禅秘要经》《修行方便经》,也是着重讲禅法的。

再后还有康僧会,为《安般守意经》作注,于序文中详细解释禅法六妙门(数,随,止,观,还,净)的做法和妙用。

大力介绍禅法的结果自然是禅法的流行。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说:

余生末踪,……宿祚未没,会见南阳韩林,颍川皮业,会稽陈慧,此三贤者,信道笃密,执德弘正,进进,志道不倦。余从之请问,规同矩合,义无乖异。陈慧注义,余助斟酌,非师不传,不敢自由也。

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五章并推论:

而安侯(安世高)弟子有南阳韩林,颍川皮业。陈慧则南方会稽人。康僧会在吴。而据道安《大十二门经序》,系嘉禾七年在建业周司隶舍写。则汉末魏初,河北江南及中州一带固均有禅学也,而《太平经》中“守一”之法,固得之于佛家禅法,则山东禅法之流行,亦可知也。

此外,慧皎《高僧传》习禅门提到三十多修习禅法的高僧,如竺僧显、帛僧光、竺昙猷、释慧嵬等,都是很有名的。

5.1.3北地禅法

南北朝时期,中土弘扬佛教,南北风气不同:南方重义学,即佛理的辨析;北地重修持,即禅法的讲求。北地重禅法,也可以从译经和修持两方面看出来。

可以举两位译经大师为证。一位是鸠摩罗什,所译虽然以般若学(也可视为禅的理论基础)为主,但也译了《坐禅三昧经》《禅法要解》《禅秘要经》等弘扬禅法的典籍。他的弟子僧睿在所作《关中出禅经序》中说:“鸠摩罗什法师以辛丑之年十二月二十日自姑臧至长安,余即于其月二十六日从受禅法。”可见鸠摩罗什这位般若学大师也同样是兼弘扬禅法的。另一位是佛陀跋陀罗(也称觉贤),曾译出《达摩多罗神经》等弘扬禅法的典籍,并聚徒传授禅法。

这时期,北地修习禅法的僧徒很多,有成就的名僧也不少。如佛陀斯那,是佛陀跋陀罗的老师。佛陀跋陀罗的弟子,著名的有玄高、宝云、慧观等。其中玄高尤其有名。慧皎《高僧传》说他“妙通禅法”,有“徒众三百”。鸠摩罗什的弟子,道生、僧肇、道融、僧睿,人称什门四圣,加道恒、僧影、慧观、慧严,人称什门八俊,想来都是通禅法的。其中尤其僧睿,慧皎《高僧传》说他慨叹“经法虽少,足识因果,禅法未传,厝心无地”,“日夜修习,遂精炼五门,善入六静”。此外,外国僧人来中土弘扬禅法的,有昙无毗、勒那摩提、佛陀扇多(也称佛陀)等;中国僧人修习禅法的,有僧稠(佛陀扇多称赞他为禅学之最,道宣称赞他可比菩提达磨)、僧实、慧初、僧周、慧通、道恒、僧达、法常、僧玮、昙准、恩光、慧命、昙崇等。

这时期,北地禅法还分为不同的家数。一种是念安般,即数、随、止、观、还、净的六妙门,也可分为四等级,称四禅定。一种是不净观,着重破淫欲。一种是念佛,即静坐想念佛及佛土之庄严。一种是首楞严三昧,意思是用至刚的行事以完成解脱的大业。

5.2立宗因缘

以上三节所谈禅法的情况,也可算作隋以后演变为禅宗的因缘。其中佛陀跋陀罗并且有传法谱系(富若蜜罗→富若罗→昙摩多罗→婆陀罗→佛陀斯那→佛陀跋陀罗)的说法,可以看作后来传说的衣钵授受的先声。不过这里说的“宗”是指六祖慧能以后的顿教南宗,立宗因缘应该还有更直接的。这主要是下面几种。

(一)一种是不配称为原因的原因,是资本大了(徒众多,法成体系),自然会随波逐流。因为创立宗派已经成为风气(可以早到西土时期),如三论、净土、天台等,这有如看见东家买马,西家就禁不住要买车,于是就也定祖师,编谱系,内部宣扬,外部承认,宗派就形成了。

(二)另一种,事实上最有力量,是禅定为通往解脱的最稳妥最有效的路。佛教教义玄远,由于深究,人各有见,形成不同的学派,甚至宗派;但以戒定慧为手段,以求达到解脱的目的,则是各学派和各宗派的共同信条。这是说,为了解脱,就必须重视禅法;重视的结果是发扬光大,于是就容易小邦成为大国,也就是成为宗派。

(三)六朝时期,佛教义学中最兴盛的是般若性空的理论。

早期弘扬这种理论的是道安,解释性空,创本无说。本无的意义是“一切诸法,本性空寂”。因为这是用抽象概念在概念世界中排列队形,不同的人最容易排成不同的样式,于是而有同名和异名的许多异说。到鸠摩罗什,综合各家,趋向更彻底,创立毕竟空的说法。什么是毕竟空?是“一切法毕竟空寂,同泥洹相,非有非无,无生无灭,断言语道,灭诸心行”(《大乘义章》)。这很难懂,我们无妨取其精神,说那是想破除一切常识的执着,用通俗的话说,是开口有所肯定便错。这同禅宗的破一切执,甚至破到佛祖和涅,正是走的同一条路。

(四)认识方面,甚至实行方面,已经有不少先驱者。只举一些最显赫的。

一个是鸠摩罗什的大弟子竺道生。他是中土人,生当晋宋之际,从僧伽提婆、鸠摩罗什等大师学佛法,能融合般若性空和涅佛性的理论,宣扬顿悟成佛说。慧皎《高僧传》说:

常以入道之要,慧解为本。……生既潜思日久,彻觉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至道无为,故果报不及),顿悟成佛。……又六卷《泥洹》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不能成佛)人皆得成佛。……后涅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

竺道生才智过人,人尊称为生公,是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大法师,以至传说的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到现在还是苏州虎丘一景。他的顿悟成佛说,后来的禅宗当然会当作法宝接过去。这顿悟,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说有二义:

(一)宗极妙一,理超象外。符理证体,自不容阶级。

支道林等谓悟理在七住(修行悟道的七个步骤),自是支离之谈。(二)佛性本有,见性成佛,即反本之谓。众生禀此本以生,故阐提有性。反本者真性之自发自显,故悟者自悟。因悟者乃自悟,故与闻教而有信修者不同。

入理则言息,顿悟成佛,一阐提有佛性,自性清净,解脱在于明心见性,与后来禅宗大师的主张简直是毫无分别。

一个是颇像后代济颠和尚的保志(或作宝志),是南朝东晋末到梁时期的人,出家住建康道林寺,修习禅法。慧皎《高僧传》说他:

至宋太始初,忽如僻异,居止无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常跣行街巷,执一锡杖,杖头挂剪刀及镜,或挂一两匹帛。齐建元中,稍见异迹,数日不食,亦无饥容;与人言,始若难晓,后皆效验;时或赋诗,言如谶记。京土士庶,皆敬事之。齐武帝谓其惑众,收驻建康,明旦人见其入市,还检狱中,志犹在焉。

齐灭入梁,梁武帝很敬重他,不只下诏褒奖他的神异事迹,还特许他有“随意出入”的自由。《五灯会元》还记载:

天监二年梁武帝诏问:“弟子烦惑未除,何以治之?”答曰:“十二。”帝问其旨如何,答曰:“在书字时节刻漏中。”帝益不晓。……师问一梵僧:“承闻尊者唤我作屠儿,曾见我杀生么?”曰:“见。”师曰:“有见见,无见见,不有不无见?若有见见,是凡夫见;无见见,是声闻见;不有不无见,是外道见。未审尊者如何见?”梵僧曰:“你有此等见邪?”师垂语曰:“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又曰:“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难睹;欲识大道真体,不离声色言语。”又曰:“京都邺都浩浩,还是菩提大道。”

答梁武帝的话,同于后来禅宗惯用的机锋;身是道场,大道只在目前,也只是即心是佛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一个是傅大士,名翕,也有人说名弘,自号善慧大士,南朝后期人。他没出家,可是怪异事更多。他自己说是“弥勒菩萨分身”,来“济度群生”,后来又“感七佛相随,释迦引前,维摩接后,唯释尊数顾共语”。到山上修禅,绝粒长斋,地方官不信,把他囚禁起来,果然“迄至兼旬,绝粒不食”。

于是“州县愧伏,远迩归依”。又为了设无遮大会,舍了田宅,卖了妻刘氏妙光,儿子普建、普成。信徒因而很多,虔诚的程度也罕见,有一次,因预知世将大乱,拟自焚为众生除罪,不少信徒愿以身代,有的烧身,有的烧指,有的割耳割鼻,其中并有比丘尼和优婆夷。

大士行事中与禅关系密切的有这样几件。一件是在山上躬耕时作一偈,是:“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一件是为梁武帝讲《金刚经》,“士才升座,以尺挥按一下,便下座。”一件是答梁武帝问从何处来,说:

“从无所从,来无所来。”一件是答梁武帝驳难:“若息而不灭,此则有色,有色故钝。若如是者,居士不免流俗。”说:“临财无苟得,临难无苟免。”还有一件是传说作了《心王铭》,其中说“了本识心”,“心即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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