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城市空间弹性:文化自觉与制度转换

作者:陈忠发布日期:2016-05-10

「陈忠:城市空间弹性:文化自觉与制度转换」正文

我们正在进入城市社会。同文明多样性相伴随的主体交流、文化融合是城市社会的比较优势、深层动力。但由于多种原因所形成的空间区隔,却日益成为影响城市社会进步的一种阻碍。厘清空间区隔的文化本质,把握空间弹性及其历史变迁,探索解决空间区隔的文化路径,对建构更为合理的城市社会具有重要意义。

一、空间区隔:社会本质与文化特征

当雅各布斯批评以精英为主导的现代城市更新破坏传统街区时,其所看重与强调的一个重点,正是传统的开放性街道、街区为人们所提供的多样、综合的交流、互动机会。从文化与空间哲学的角度看,雅各布斯对开放式街区的强调,对把城市肢解为诸多孤岛的城市规划的批评,其重要目的是希望打破现代城市的空间分割、空间区隔,为多层面主体之间的交往,为人们的文化融合提供空间基础,使城市恢复其多样的空间、生活与文化可能。

在芒福德看来,现代城市特别是现代大都市已经被一种机械化、非人性的力量所左右,在形式上,现代大都市表现为空间的无序与无限扩大,日益成为一种巨大的团块,在内容上,人日益沦为资本、权力实现自我的工具,人们成为一种按照资本与权力的标准化空间建构目标所形塑的标准化主体。相互分隔的标准化空间形塑着心理与情感等相互分离的标准化主体。

芒福德倡导一种以人的多样、全面尺度为底蕴的新型城市化,合理、健康的城市是 通过合理的、相互贯通的空间结构,使人的多样、全面需要都可能实现的城市。虽然雅各布斯对芒福德的城市观进行过批判,认为芒福德有反城市的倾向,但在对空间区隔的态度上,雅各布斯和芒福德其实具有深层的统一性,都倡导空间融合与文化融合的统一,强调处理好封闭性与开放性之间的空间弹性,希望通过空间的合理开放,重塑主体与文化的融合。

其实,后现代地理学、后大都市理论的重要倡导者索亚等学者,也对大都市、现代城市的空间与文化区隔、空间与文化异化进行过深刻的批判。而早在工业现代性、工业城市时期,恩格斯也对这种现象进行过批判。我们认为,空间区隔是现代城市病的一个重要内容,贯穿于城市发展的始终。认识当代城市的空间区隔,离不开对城市的 社会性、历史性、意向性等问题的沉思。

第一,在城市的社会本质这个维度,城市区隔是社会分化的一种具体反映。主体与空间相互生产。人生产空间,城市是人的主体性、类本质的空间外化,是人类经过历史选择的空间存在方式。作为人化空间,传统城市往往是一种双重的边界性存在。一重边界是将一个城市共同体同自然外界,同城外的其他群体相对隔离;一重边界是将自身所属群体与同一城市中的其他人群相对隔离。这种空 间隔离的功能是多面的。与城市外的分隔使同一城市中的所有人获得安全保障,使他们成为一个空间共同体,提高了城中人的交往可能,促进了城市与空间认同的生成。和同一城市的其他人群的分离,则往往同社会分工、社会阶层甚至阶级的分化相关。不同分工、阶层的人往往会选择 聚集在一起,甚至建构相对封闭的空间,以保障安全、增长财富、维护认同。

也就是说,空间区隔是城市转换中的必然,是社会实在、社会结构的历史与现实状况的一种空间化反映。虽然,当代城市社会同传统城市已有诸多不同,但空间区隔的这种本质并没有改变。社会精英与社会上层往往占有更多社会财富,出于财富、安全、观念等原因,同一阶层的人们往往会实践性地选择建构属于自身群落的相对封闭的空间。反思城市的空间史、社会史,可以说,只要这个社会还存在分工、财富、阶层等的不平等,空间分离、城市区隔就不会消失。空间区隔具有历史与现实的必然,具有深刻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成因。并不存在单纯的城市地理,也不存在单纯的空间区隔。城市是人的现实类本质、人的社会关系的空间化现实,空间区隔是人的现实差异的空间化实现、空间化反映。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不安全、不确定性,还存在分工、财富等的阶层性差异、不平等,空间区隔就不会消失。

第二,在城市的权利本质这个维度,城市区隔是特权的一种具体空间实现。在前现代的城市,也就是在同农业、农耕文明相对应的城市,对外,人们往往选择建构城墙同外界的区隔,以抵御外敌,获得安全;对内,人们特别是有财富基础的家族、权贵往往圈起围墙以保障自身安全、实现自体特权。但一个城市内的空间区隔,主要是权贵阶层的选择与特权。也就是说,在前现代城市,同其他人空间隔离,是权贵等特权者的专利。普遍市民则生活于更便于交易、交流、相互关照的市井之中。空间隔离是一种特权,既是特权的实现,也是特权的象征。到了现代性城市,也就是同工业文明相对应的城市,一方面,传统的权贵、特权式的空间隔离仍然存在;另一方面,新的有产者诞生,催生了新型的空间隔离主体与空间隔离形式。商业与工业的崛起,使商业与工业精英成为财富的拥有者,新的居住方式、生活方式与意义形态的营建者。商业与工业精英自觉或集体无意识地建构起相对封闭的生产区域,相对封闭的工人生活区,以及相对独立、封闭的有产者聚集区。可以说,在工业城市这个阶段,空间区隔的形式虽 有改变,但空间区隔的特权本质却没有改变。

到了后工业文明、后工业城市这个阶段,生产方式的新变化、财富生产与聚集的新变化,使社会的权力与财富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城市的空间分隔形式也产生了重要 变化。一方面,传统的特权式空间区隔仍然遗存,另一方面,中产阶级的崛起与扩大,又催生了新的空间区隔。相对封闭的中产阶级社区,成为后工业文明这个阶段空间区隔的重要构成。与以权贵为主体的空间区隔相比,中产阶级的空间追求颇具矛盾意蕴:一方面,中产阶级的“特权 乡愁”使其向往空间的封闭;另一方面,中产阶级的财富能力及生存方式,又使其只能建构半封闭的空间。这是当 代半封闭社区存在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只要这个社 会还有特权及人们对特权的追求,空间区隔就必然存在。

第三,在城市的意向本质这个维度,城市区隔深刻对应着社会的心理结构。城市不仅是一种实体性的器物存在,也是一种意向性的心理存在。社会意识、社会心理在营建城市、更新城市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人是一种综合性的心理存在,城市也是一种综合性的心理存在。城市深刻地生成于人们的安全、财富、交往、意义等心理需要,也具体地塑造着人们的安全、财富、交流、意义等心理。城市的实体空间结构与人们的心理结构在总体上是对应的。安全心理往往反映为追求相对封闭、可控的私人空间,财富心理往往反映为希望占有、拥有更大、更奢华的私有空间,交流心理则反映为希望建构可自由进入的公共空间,意义心理则表现了建构、寻访宗教或准宗教性空间。而特定的意向性空间、功能性空间一旦产生、持存,也会不断塑造具有特定情感、观念特质的主体与人群。

在空间与心理的相互生成中,当代城市社会的空间区隔,也深刻反映着当代的特定社会心理。以安全感为例,建构空间边界以实现安全,是人们获得安全感的一种传统 方式。从古代城镇的城墙、城堡,到工业城市的围墙,再到现代城市的院墙,空间隔离一直为人们提供着实在与心理上的安全感,成为为人们提供心理确定的重要手段。在 一个仍然存在深刻不平等、仍有暴力可能的社会,建构围 墙以实现安全确实是一个传统而合理的选择。也就是说,当代社会的诸多围墙其实深刻生成、反映了当代社会的不安全现状,而广泛存在的围墙又不断营建人们的不安全心理。在一个无法提供本体性安全的世界,围墙等空间区隔 必然存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必然产生不安全心理,而不安全心理又必然催生各类形式的空间区隔。在安东尼•吉登斯看来,本体性安全的重要来源是社会默契,也就是一种社会共识、社会共同心理,一种相互之间的基本信任。“本体安全的观念与日常生活的默契的品质紧密相联。”但问题在于,社会共识、共同心理又源于何处。“基本信任以一种本质的方式与时空的人际组织相联结。”社会实在对社会心理有决定性影响,没有财富、权利、阶层等差异的不断缩小,没有社会平等、城市正义的不断建构,没有以社会平等为基础的合理、和谐社会心理的不断建构,也就没有空间区隔的减少与消失。

二、空间开放:文化融合与历史趋势

正如卢梭所揭示,“人是生成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主体在城市中始终面临张力和矛盾。一方面,城市是一个让人感到自由的地方,其自由恰恰在于城市空间的相对开放性,任何主体都可以自由地进出城市,都可能获得比乡村更多的发展机会。另一方面,城市又是一个让人极其不自由的地方,进入城市的主体受到越来越多的约束,人们的行为及心理的几乎所有方面都需要新的启蒙、新的调适。在诸多思想者看来,比如卢梭、梭罗,甚至在城市学者霍华德、芒福德那里,城市并不是人的最理想空间。卢梭对现代性的批判也就是对近代城市的批 判,梭罗对乡村生活的回归也是对现代城市的批判,霍华德对田园城市的向往也是对城市生活的一种批判,芒福德对小城镇的热爱与其对大都市的批判是一致的。但问题在于,既然城市有那么多的问题,为什么仍然不断发展,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城市空间的开放性不断增加,日益为主体交往、文化融合提供新的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

城市是多样文明要素的空间化聚集,多样性、开放性是城市的重要优势,也是人们选择城市的重要原因。正如城市经济学家格莱泽所说,城市将诸多异质的人群、技术、产业、观念等聚集在一起,使人们可能获得相对无限的信息、机会。“作为分布在全球各地的人口密集区域, 城市已经成为了创新的发动机。”当一个城市能够聚集 并不断生成多样性时,这个城市就会快速发展;反之,就会走向衰落。在格莱泽看来,底特律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著名的汽车城市,其重要原因是在那些时期聚集了与汽车 产业发展相关的多样要素;而底特律之所以走向衰落,是因为底特律在发展汽车产业时逐渐丧失了文明多样性,成为一个开放度逐渐降低的城市。也就是说,城市的发展活力、发展潜力根本上在于这个城市是否具有文化聚集、文化包容、文化融合、文化创新的条件与能力,能否不断地吸纳、聚集多样文明要素,能否使多样文明要素在自身区域内有序碰撞、融合贯通,并不断生成新的文明要素、文明形态。一个能够涵养、融合多样性的城市,多样性也会 涵养、发展这个城市。

文化融合是城市文明的深层魅力所在,是城市发展的重要动力,也是文明转换的重要方向。文化融合需要诸多 机制与条件的保障,其中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空间的开放度,不同文化、不同主体具有相对平等、自由交往的空间条件、空间可能。文明多样性表现在生产方式、产业、生活方式、消费方式等方面,文明多样性的本质是具有不同 背景、需要、观念、情感等内容的不同主体、不同人群。 而只有在一个相对开放、功能复合的空间中,不同的主体才可能多层面交往,才有文化融合与创新的可能。

将多样文明、多样主体聚集起来,只是城市发展的可能条件;空间的开放性、公共性、多样性,则是不同主体进行交流、融合、创新的现实条件。底特律走向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将多样的技术、人才等聚集起来,却使这些多样的要素处于相对固化、封闭的空间中,构建了只具有阶段性活力的单一的大型汽车企业,最终扼杀了整个城市的发展活力、发展潜力。也就是说,多样性的聚集只是城市发展的一个条件,如果离开了空间的开放性,离开了必要的公共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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