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彬:周代乡里诗乐活动与世俗生活的诗化

作者:发布日期:2016-02-24

「傅道彬:周代乡里诗乐活动与世俗生活的诗化」正文

【内容提要】乡里是周代基础的政治组织,也是基本的文化单位。周人的礼乐教化通常是在乡里的诗乐活动中完成的,诗乐由此全面进入周人的世俗生活。无论是婚冠稼穑的礼节,还是乡饮乡射等宗族聚会,无不体现着一种诗乐精神和风雅传统。诗乐教育是周人乡党教育的重要内容,正是基于诗乐的浸染,周代贵族才拥有了以风雅精神为代表的乡党人格,孔子是乡党人格的倡导者和实践者。

【关键词】诗礼相成 世俗生活 乡党人格 乡饮乡射

统治阶级无论以何种方式取得政权,却总是喜欢用文明来装饰自己,周人在平定天下之后很快就从对暴力的崇尚转入对文化的尊崇。周公制礼作乐,崇尚文德,建构了以礼乐文明为代表的文化系统,而礼乐文化的实质是诗礼相伴,充满艺术精神。《孔子家语•礼论》有“诗礼相成,哀乐相生”的记载。虽然《孔子家语》的文献来源,尚有待考证,但是“诗礼相成”的理论观点确是渊源有自,大有来头的。《礼记•孔子闲居》云孔子提出了著名的“五至”的理论:即“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新近出版的《战国楚竹书(二)》中《民之父母》有“五至”的论述,与今本《礼记》大体相同,可见“五至”于先秦时,已是通行的理论。“诗之所至,礼亦至焉”,反映了诗与礼相辅相成的关系。《诗》不是脱离礼而孤立存在的文学范本,礼也不是没有诗乐艺术形式的抽象说教,《诗》依托于礼介入日常生活,而礼则依托诗而实现了艺术化。乡党是周代最基础的城邦社会组织,也是最基本的礼乐教化单位,因此乡里活动通常是诗乐活动,诗乐的普及反映着周人世俗生活的诗化过程。

一、诗乐全面介入乡人的世俗生活

“诗礼相成”的首要特征是诗凭借着礼乐文化的深刻影响而全面介入周人的社会生活,这不仅表现在周代天子公卿宗庙祭祀演耕朝觐等大型的政治活动上,也表现在乡间里巷生死婚姻宴饮聚会等普通的世俗生活上。与政治性的宫廷庙廊礼乐活动不同的是,诗乐风雅渗透乡里生活通常是以朴素的基础的风俗的形式实现的。据《礼记》记载,“六礼”的内容中包括“冠、昏、丧、祭、乡、相见”等诸多方面,贯穿了人生各个历史时期的成人、婚姻、死丧、祭祀、饮射、往来等重要历史时期及日常生活各个方面,而这些经常性的礼乐活动的中心舞台不是宫廷庙堂,而是乡间里巷。江永把周代制度、朝聘、宫室、衣服、饮食、器用、容貌等礼制统称为《乡党图考》,是把乡党理解成周礼发生的源头。诗乐精神凭借着乡间里巷的礼乐活动渗透到周代乡人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各个层面。

周人以农业立国,“民之大事在农”[1],农事活动也伴随着宗教祭祀的礼乐活动。对于周天子来说要举行演耕籍田之类的盛大的宗教仪式,而对于城邑中亦耕亦农的乡士来说①,也要履行祭祀田神的仪式。《诗经》中不仅有周天子《噫嘻》、《载芟》之类的描述“祈谷”、“籍田”等农事祭祀风俗的诗篇,也有《豳风》这样来自普通乡间里巷祭拜田神的歌唱。《周礼•春官•龠章》记:“龠章:掌土鼓、豳龠。中春,昼击土鼓、吹《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豳地是先周的发祥地,文化传统悠久,建构了详备的有关农事的礼乐文化体系,“其先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2]从《周礼•春官》记载来看,豳地诗篇主要应用于农业礼乐活动中。这种礼乐活动贯穿于农业活动的四季,由春及夏要“吹《豳》诗”,由秋及冬要“吹《豳》雅”,而国中的“蜡祭”活动,要“吹《豳》颂”,伴随着四季的农业活动,击鼓吹龠,演奏着豳地的诗、雅、颂②。春天的时候,与天子演耕籍田相配合,乡里也要举行祭祀“田祖”、“田”的活动,《豳风•七月》开篇即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彼南亩,田至喜。

诗写阳春二月开始耕种之初,妻子相从,携酒将食,于南亩之上,举行祭拜“田”的礼乐仪式。人们通常把“田”解释成“田官”,但是联系上下文则格难通,姚小鸥先生以田神释田,最为确诂[3]。“田”一词在《诗经》中出现了三次,除《七月》外,《小雅》中的《甫田》、《大田》两见,都是祭祀田神之意。

以我齐明,与我方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彼南亩,田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

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小雅•甫田》)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彼南亩,田至喜。

来方祀,以其马辛黑,以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小雅•大田》)

这两首诗比《七月》更详尽地叙述了祭拜田活动的过程,与《周礼》所记的“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的仪式一样,一边是鼓乐声声,一边是酒食飘香,一边是虔诚的祈祷,祈求的是“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的丰收的希望,乡里间朴素的礼乐活动景象跃然纸上。对“田”理解的偏差,关键是对“”字意义的误解, “”不是一般的送酒食到田间,而是宗教礼仪活动。《周礼•春官•小宗伯》有“若大甸,则帅有司而兽于郊”的记载,郑玄注“,馈也,以禽馈四方之神于郊”,田猎以禽兽祭拜谓“兽”,以酒食祭祀田神也称为“礼”。

有春天祭拜田神的仪式,也有“秋冬报也”的古老风俗。《小雅•楚茨》、《周颂•丰年》都是回报社稷的诗篇。《豳风•七月》的最后,描述了丰收之后乡饮酒的热烈场面:

献羔祭酒,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郑注“飨者,乡饮酒也。……饮酒既乐,欲大寿无疆,是为豳颂。”孔颖达《正义》谓“乡人饮酒而谓之飨者,乡饮酒礼尊事重,故以飨言之。”依照郑玄、孔颖达的解释,《七月》一诗正是结束于丰收之后回报社稷的乡饮酒礼中,渗透着礼乐活动的祥和热烈。《七月》开始于祭拜“田”的春耕仪式,结束于乡饮酒的宗族乡亲相互称愿的祝福中,完整地表现出乡人一年四季的春种秋收及古老的祭祀风俗。

周人不仅在集体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渗透到乡党成员个人成长的各个历史时期。“冠礼”是由氏族制度时期的成丁礼演化而来,加冠加笄之后的少男少女代表着已经成人,从此可以履行诸如传宗接代等成年人的政治与历史责任。“凡其党之昏冠,教其礼事”[4],加冠礼是乡党间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所以《礼记•冠义》记举行冠礼之后,要“玄冠、玄端,奠挚于君,遂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个人的成熟是有告知乡里的义务的。而冠礼是与诗乐活动同时进行的,按照《礼记•士冠礼》记载,冠礼有“三加”仪式(即初加缁布冠、再加皮弁、三加爵弁),这一过程中有三祝、三辞的韵文形式,符合诗的特征,应当引起注意。

三祝: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始祝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寿胡福。

 再祝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无疆,受天之庆。

 三祝

三辞: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寿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醴辞

旨酒既清,嘉荐时。始加元服,兄弟俱在。孝友时格,永乃保之。

旨酒既,嘉荐伊脯。乃申尔服,礼仪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

旨酒令芳,笾豆有楚。咸加尔服,肴升折俎。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醮辞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寿保之,曰伯某甫。

  字辞

配合冠礼而作的《三祝》、《三辞》是颇具文学意味的诗歌形式,诗的形式整齐,韵律铿锵,既有对子嗣成人的美好祝愿,也有对子嗣未来的谆谆教诲,与《诗经》中雅颂篇章古雅风格十分相近。这种普及于乡党的成人仪式活动,一方面有祭拜仪式的庄严与虔敬,一方面也有诗歌艺术的韵律与辞章,诗入礼俗,礼乐精神借诗的艺术而渗透于青年乡党的精神深处。

“昏礼者礼之本也”[5],作为一部礼乐经典文献,《诗经》以《关雎》作为“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的开篇之作,很明显就是在乡党礼乐教化中突出作为人伦之本的婚礼的重要意义。新近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论及《关雎》的题旨时,特别强调其移人性情的教化意义。李学勤先生以《关雎》为中心,把上海博物馆馆藏竹简《孔子诗论》简号第十、十四与十二、十三与十五、十一,重新排列为:

《关雎》之改……曷?曰:童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以色俞(喻)于礼……两矣,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之)……好,反内于礼,不亦能改乎?……《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以上十一简)③

“改”是孔子对《关雎》主题的根本理解,而“改”就是更改,是“童而皆贤于其初者也”之意④,整理者以“怡”释“改”[6]是有误的。从《关雎》一诗的文本来看,前三章写男子即景生情,因情而动,对“窈窕淑女”苦苦相思,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自第四章起,则更改前弦,循礼而行,以“琴瑟之悦”、“钟鼓之乐”,传情达志,“反纳于礼”,而终成其志。孔子以礼解诗,所以概括《关雎》的题旨是“以色俞(喻)于礼”,从前三章的因情而动,第四章改为循礼而行,所以孔子特别强调“其四章则俞(喻)矣”。孔子以一“改”字概括全诗,强调的就是“以色喻礼”的教化意义。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解释,把个人心智的改变,衍申开来,风化天下,从而普及成整个社会的礼乐精神。在《仪礼》的《乡饮酒》、《乡射》、《燕礼》中,《关雎》作为乡乐的代表音乐用于各种典礼仪式中,承担着教化乡人移风易俗的重要作用。正因为如此,《关雎》才成为诗三百的篇首之作。

但是,在婚姻爱情上礼乐教化的意义,也不仅仅是对生命热情的规范与限制,也有对生命激情的张扬与鼓励。《周礼•地官•媒氏》谓:“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着不禁。”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根据原始巫术的“顺生”原则,因此古代礼俗也顺应生命的规律,鼓励人类自身生命激情的张扬与释放,《郑风》中的《野有蔓草》、《溱洧》都是写仲春时节,男女自由交往自然天真的爱情故事。乡党是礼乐文化活跃的舞台,也是爱情生长繁衍的舞台。《墉风•桑中》是一首著名的婚恋诗: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梦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是一首描写城邑下层贵族婚恋生活的诗篇,其中心舞台是“沫之乡矣”,卫地乡中仍有殷商遗风,青年男女,热烈相会,激情四溢,自然天真,毫无雕琢羞涩之感,是周代乡人真挚情感的流露。

周人不仅在农耕、祭祀、婚冠、宴饮等盛大的礼仪活动中强化诗的教化意义,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