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行障与挂轴

作者:发布日期:2015-06-13

「扬之水:行障与挂轴」正文

内容提要 行障一事,在晚期文献中多只是出现在卤簿中,与日常生活已经没有太多的联系。宋以后的人对它大约已不是很熟悉。不过行障的发展和演变却直接影响到卷轴画中挂轴形式的产生,而屏风、障子,其间名与实的分合变化,也同时在家具史和绘画史的相互关联中不断丰富着演变的细节。

关键词 行障 屏风 障子 挂轴

一 、行障

早期的行障本来是生活用具,其功用略同于用作分隔起居或活动空间的帷和步障。而此三事中,以帷的出现为最早。《周礼・天官・幕人》云“幕人掌帷幕幄绶之事”,所举帷,幕,幄,,均是上古时代宫室和居住建筑中的重要设施,关于帷和幕,郑玄注云:“在旁曰帷,在上曰幕。”即幕是上覆,帷是下围,当然除围绕之外,它的“在旁”,也可以只是作间隔之用。即在开敞之堂的梁间或前楹悬以帷,依它的或卷或舒而自由改变室内空间,也包括调节室内温度,帷因此有组绶,一面用作系挽,一面可垂下来作为装饰。

步障不妨说是帷的扩展,它可以比帷展开得更长。两端立柱,柱头牵拉绳索,绳索下系若干幅帷幔,便成步障。帷常常与幕结合,作成帷帐;步障则非,其特色且在于可以比帷延伸得更长,既可用于庭院,也不妨施于郊野。东汉遗存中已可见到步障的形象,其风行则在魏晋南北朝。

行障的出现与步障大抵同时或稍后。它仿佛是从步障中截取一幅,然后以一竿悬挑中央,竿下设障座,可以随所宜而置放,却比帷和步障更为精巧。目前能够知道的早期行障图像似只有一例,即河南邓县学庄村南朝墓葬出土的一方模印加彩画像砖[①]。此砖刻画四位侍者,两两为对,走在前面的一对手捧博山炉,紧跟在后的一对捧持略似伞盖的两具行障。翠绿色的障幅,下端作成波曲,顶端飘垂下来的两条红带子大约是从结帷之组绶演变而来,撑竿下的障座,则显示着它与步障的同源[②]。行障在这里与博山炉结为一组,那么很可能是作为室内陈设用具。对照与之时代约略相当的文献,行障的用途或可见得更为具体。庾信《灯赋》:“九龙将暝,三爵行栖。琼钩半上,若木全低。窗藏明于粉壁,柳助暗于兰闺。翡翠珠被,流苏羽帐。舒屈膝之屏风,掩芙蓉之行障。卷衣秦后之,送枕荆台之上。”作为赋体,句句用典自然是本色,不过其中依然不乏与典或贴合或呼应的写实之笔。其时卧床周围尚未有与床栏连作一体的帐架,因多以屏风和行障掩护起这一方私密的空间,“舒屈膝之屏风,掩芙蓉之行障”,即其事也。所谓“芙蓉”,是绘是绣,虽无法知道得确切,但总之是行障上面艳丽的装点。又陈朝阴铿《秋闺怨诗》:“独眠虽已惯,秋来只自愁。火笼恒脚,行障镇头。眉含黛俱敛,啼将粉共流。谁能无别恨,唯守一空楼。”[③]诗、赋合看,可知折叠式的多曲屏风设于床侧,单幅行障则置于床头。《南齐书》卷五四《高逸传》记宗测事曰,“宗测字敬微,南阳人,宋征士炳孙也,世居江陵。测少静退,不乐人间”,“欲游名山,乃写祖炳所画《尚子平图》于壁上”,又“自图阮籍遇苏门于行障上,坐卧对之”。此亦行障施绘之例,不过更以这样的方式寄托理想与愿望,以神游于尘俗之外,而所谓“坐卧对之”,则其置于起居之所无疑也。梁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阳羡书生》,更把行障的用途叙述得明白。因其事在上下语境中方见出意味,故将全文引录如下:

东晋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彦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甚善。乃于口中吐一铜盘奁子,奁子中具诸馔,海陆珍羞方丈,其皿皆是铜物,气味芳美,世所罕见。酒数行,乃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要之。彦曰甚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绝伦,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外心,向亦窃将一男子同来,书生既眠,暂唤之,愿君勿言。彦曰甚善。女人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吐一锦行障,书生仍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将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言。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二十许,共燕酌,戏调甚久。闻书生动声,男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子还内口中。须臾,书生处女子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更吞向男子,独对彦坐。书生然后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已,便与君别。还复吞此女子、诸铜器悉内口中。留大铜盘,可广二尺余,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至太元中,彦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题,云是汉永平三年所作也[④]。

――此亦志怪之属,固多想象,但若干生活细节虚虚实实掺入其间,便并不觉得荒诞不经,倒是平添许多意趣。此中最引人关注的自然仍是行障:搬演在山野间的一幕热闹的轻喜剧,凭了一具锦行障便轻而易举划分出几对男女不同的活动空间,而空间之一正是卧息之所。

作为日常生活用具的行障,唐代或仍存遗响。刘方平《乌栖曲》:“娥眉曼脸倾城国,鸣环动佩新相识。银汉斜临白玉堂,芙蓉行障掩灯光。”[⑤]这里描写的依然是月光下卧息之处的一片温柔,当然诗中的“芙蓉行障”说它是用典也未尝不可,不过行障的使用此际本来也还有与前引庾信《灯赋》中相似的情景,如《敦煌变文集・下女夫词》:

至堂门咏:“堂门策(筑)四方,里有四合床。屏风十二扇,锦被画(尽)文章。”

论开撒(撤)帐合(袷)诗:“一双青白鸽,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帐三巡看!”

去童男童女去行座障(幛)诗 [第二去行座障诗]:“夜久更阑月欲斜,绣障玲珑掩绮罗。为报侍娘浑擎却,从他驸马见青娥。”[⑥]

――这是新郎迎娶新妇时的情形。《下女夫词》一组数阕当是一步步随迎娶节次而唱。由这里选录的一节,可知四合床前,屏风十二扇之外,尚有玲珑绣行障,而“擎却”二字,也正形容得真切。此外,又有不少图像见于敦煌壁画,其中刻画清晰的一例为安西榆林窟第二五窟北壁弥勒经变中的嫁娶图,作品时属中唐,为吐蕃占领时期。虽然壁画本来表现的是经云弥勒之世女人五百岁出嫁,但画工笔下再现的实在还是人间情景。遮掩着行礼之女子的一具行障,中有撑竿,下有撑座,竿首从两侧挑出,彩带低垂,上面一溜覆莲纹的装饰作成障额――后世称作“沥水”者,即此。此图正好又有同时期的敦煌文献可用来作注,成于大中年间的张敖《新集吉凶书仪》:“撒帐了,即以扇及行障遮女家堂中,令女婿傧相行礼了。”[⑦]张敖大约是张议潮的族人,时为河西节度使掌书记。壁画嫁娶图与《书仪》所述的配合,正仿佛是默契。

另一方面,行障在唐代又进入卤簿制度。《通典》卷一○七《开元礼纂类二》“皇太后皇后卤簿”条:“行障六具(分左右,宫人执);次坐障三具(分左右,宫人执)。”又“皇太子妃卤簿”:“行障四具(分左右,夹车,宫人执;次坐障二具(夹车,宫人执)。”又“内命妇四妃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卤簿(太子良娣以下同)”:“行障三具(九嫔以下二具);坐障二具(九嫔以下一具,并妇人执)。”又“外命妇卤簿”:“行障三具(二品、三品二具,四品一具);坐障二具(以下并一具)。”与文献适相对应的实例,为唐显庆五年李震墓墓道西壁的一幅出行图。图绘牛车一具,前有虬发赤足者御车而行,后有侍女三人紧紧相随。中间一位男装者下著线鞋、条纹裤,手持行障负于肩。行障的障幅与前举南朝之例相比大了很多,不过障竿中挑、长带飘垂,形制依然[⑧]。李震是唐开国元勋李之子,这里描绘的当是眷属出行。另一例为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传阎立本《锁谏图》,所绘为十六国汉廷尉陈元达向皇帝刘聪冒死进谏事。图是长逾两米的一幅长卷,画面分作三部。中为刘聪,周围环侍手执凿脑斧及驱使猎犬的侍卫;右端,是用预先准备好的铁链把自己与庭树锁在一起而拼死进谏的陈元达;画面左端之一部,为闻讯自内而出的刘贵妃,一对宫人在两侧打扇,一宫人持行障相随。障竿中挑、长带飘垂,上覆沥水,整幅行障满饰团花。以前引《阳羡书生》中的锦行障例之,那么它该是织锦团花,并且正是唐代常见的式样。《锁谏图》虽然未必是阎立本真迹,而很可能是出自后人之手的摹本,但典章名物却多不失唐代之真。唐人陆畅诗《咏行障》:“碧玉为竿丁字成,鸳鸯绣带短长馨。强遮天上花颜色,不隔云中笑语声。”[⑨]诗中形容与图画所绘几乎契合无间。丁字障竿,鸳鸯绣带,行障的式样长久以来已是如此。“天上”、“云中”,固为藻饰,但把它理解为对宫眷的形容也很恰当。

此制自此一直延续下来。《宋史》卷一四七《仪卫五》,皇太后、皇后卤簿,“次重翟车,驾青马六,驾士二十四人。行障六,坐障三,夹车,并宫人执”。见于绘画的宋代卤簿行障,可以上海博物馆藏宋人《迎銮图》为例。图绘绍兴十二年,曹勋奉高宗旨意,往金朝迎归高宗生母韦太后以及客死异邦的宋徽宗和郑皇后棺柩。画面为南归途中的一个场面:持旌、持节的仪仗导从在前,“赭窗红帘,上覆以棕”的龙舆在后,三对长扇,一对行障,夹舆而行。长扇虽未全部绘出,但依制应是两两成对。舆中所坐不必说是韦太后[⑩]。同样的仪制也见于金朝。《金史》卷四二《仪卫下》,皇太后、皇后卤簿,“次行障二,坐障二(分左右夹车,宫人执之,服同执扇)”。同书卷四三《舆服上》:“行障六扇,各长八尺,高六尺,用红罗表,朱里,画云凤,龙首竿衔结,每障用宫人四。坐障三扇,各长七尺,高五尺,画云凤,红罗表,朱里,余同行障。”明代沿用。《明史》卷六五《舆服一》并述其渊源,末云:“明皇后用行障、坐障,皆以红绫为之,绘升降鸾凤云文,行障绘瑞草于沥水;坐障绘云文于顶。”所谓“沥水”,即前引诸图像中行障顶端下覆的“障额”,而由“坐障绘云文于顶”,或可约略推知坐障与行障的区别,只是可以指认为坐障的图像至今还没有能够找到。

二 、屏风、障子与挂轴

两晋南北朝而隋唐,而两宋,行障日渐从生活用具中分离出来,而成为一种专门的卤簿仪仗,又因此把各种装饰也一并纳入礼仪制度,与绘画艺术则完全脱离。不过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行障还有它的另一个重要插曲,便是对卷轴画中挂轴形式的直接影响。

唐代,屏风与障几乎可以说是一物而二名。王维《题友人云母障子》:“君家云母障,持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清赵殿成注云:“唐时呼屏障为障子。”[11]下并举出唐诗里的若干例。此说并不错,且屏风与障互通的例子在唐诗中还可以举出更多。但细绎屏风与障的用法,其实在很多情况下二者并不是没有分别,即一是指屏风,一是指待张于屏风的屏风画。而对此中之分别的认识,又实在很有意义,因为这一番合与分的演变,正是催生一项新物事的过程。

障,亦作幛或鄣。唐又称图障,画障,软障,障子。而屏风,画障,软障,几种名称的使用,尚有一个界限模糊的时段。唐张乔《鹭鸶障子》:“剪得机中如雪素,画为江上带丝禽。闲来相对茅堂下,引出烟波万里心。”[12]这里的障子,是屏风还是未曾张于屏风的屏风画,便不好确指。但若障与屏风并举,则屏风自是屏风;障子却不是屏风,而是指画。张《游仙窟》形容十娘卧处,云“屏风十二扇,画鄣五三张”,即是很明白的一例。

关于软障,似乎它的出现已是在表明与屏风的区别――既曰软障,则未有使其屏立之骨架也。杜荀鹤《松窗杂记》:“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因心生慕恋,遂自画工处乞得活人之法,使得画中人如生人,且娶此美人亦即真真为妻,并生得一子。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