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第七章

作者:发布日期:2015-05-14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第七章」正文

第七章 理性--人类的特征

一 理性是什么

照以上之所论究,中西文化不同,实从宗教问题上分途;而中国缺乏宗教,又由于理性 开发之早;则理性是什么,自非究问明白不可。以我所见,理性实为人类的特征,同时 亦是中国文化特征之所寄。它将是本书一最重要的观念,虽阐发它尚待另成专书,但这 里却亦必须讲一讲。

理性是什么?现在先回答一句:理性始于思想与说话。人是动物,动物是要动的。但人 却有比较行动为缓和为微妙的说话或思想这事情。它较之不动,则为动;较之动,则又 为静。至于思想与说话二者,则心理学家曾说过"思想是不出声的说话;说话是出声的 思想",原不须多分别。理性诚然始于思想与说话;但人之所以能思想能说话,亦正原 于他有理性,这两面亦不须多分别。你愿意认出理性何在吗?你可以观察他人,或反省自家,当其心气和平,胸中空洞无事 ,听人说话最能听得入,两人彼此说话最容易说得通的时候,便是一个人有理性之时。 所谓理性者,要亦不外吾人平静通达的心理而已。这似乎很浅近,很寻常,然而这实在 是宇宙间顶可贵的东西!宇宙间所有唯一未曾陷于机械化的是人;而人所有唯一未曾陷 于机械化的,亦只在此。一般的说法,人类的特征在理智。这本来是不错的。但我今却要说,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理性、理智如何分别?究竟是一是二?原来"理性"、"理智"这些字样,只在近三四 十年中国书里才常常见到,习惯上似乎通用不分,而所指是一。二者分用,各有所指, 尚属少见。。(1)(张东荪著《思想与社会》,有张君劢序文一篇,其中以理智为理性之 一部分,对于二者似有所分别。惜于其于分合之间特别是"理性是什么"言之不甚明了 。)这一半由二者密切相联,辨析未易;一半亦由于名词尚新,字面相差不多,还未加 订定,但我们现在却正要分别它。生物的进化,是沿着其生活方法而进的。从生活方法上看:植物定住于一所,摄取无机 质以自养,动物则游走求食。显然一动一静,从两大方向而各自发展去。动物之中,又 有节足动物之趋向本能,脊椎动物之趋向理智之不同。趋向本能者,即是生下来依其先 天安排就的方法以为生活。反之,先天安排的不够,而要靠后天想办法和学习,方能生 活,便是理智之路。前者,蜂蚁是其代表;后者,唯人类到达此地步。综合起来,生物 之生活方法,盖有如是三大脉路。三者比较,以植物生活最省事;依本能为生活者次之;理智一路,则最费事。寄生动物 ,即动物之懒惰者,又回到最省事路上去。脊椎动物自鱼类、鸟类、哺乳类、猿猴类以 讫人类,依次进行理智,亦即依次而远于本能。他们虽同趋向于理智,但谁若在进程上 稍有偏违,即不得到达。所谓偏违,即是不免希图省事。凡早图省事者,即早入岐途; 只有始终不怕费事者,才得到达--这便是人类。唯独人类算得完成了理智之路。但理智只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种倾向;由此倾向发展 下去,本能便浑而不著,弱而不强,却并不是人的生活。有了理智,就不要本能。其余 者,理智发展愈不够,当然靠本能愈多。因此,所以除人类而外,大致看去,各高等动 物依然是本能生活。

人类是从本能生活中解放出来的。依本能为活者,其生活工具即寓于其身体,是有限的 。而人则于身体外创造工具而使用之,为无限的。依本能为活者,一生下来(或于短期 内)便有所能,而止于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则初若无一能。其卒也无所不能--其 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人类从本能生活中之解放,始于自身生命与外物之间不为特定之行为关系,而疏离淡远 以至于超脱自由。这亦即是减弱身体感官器官之对于具体事物的作用,而扩大心思作用 。心思作用,要在藉累次经验,化具体事物为抽象观念而运用之;其性质即是行为之前 的犹豫作用。犹豫之延长为冷静,知识即于此产生,更凭借知识以应付问题。这便是依 理智以为生活的大概。人类理智有二大见征,一征于其有语言,二征于其儿童期之特长。语言即代表观念者, 实大有助于知识之产生。儿童期之延长,则一面锻炼官体习惯,以代本能;一面师取前 人经验,阜丰知识。故依理智以为生活者,即是倚重于后天学习。

从生活方法上看,人类的特征无疑是在理智,以上所讲,无外此意。但这里不经意地早 隐伏一大变动,超过一切等差比较的大变动,就是:一切生物都盘旋于生活问题(兼括 个体生存及种族蕃衍),以得生活而止,无更越此一步者;而人类却悠然长往,突破此 限了。我们如不能认识此人类生命本质的特殊,而只在其生活方法上看,实属轻重倒置 。

各种本能都是营求生活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为的。当人类向着理智前进,其生命 超脱于本能,即是不落于方法手段,而得豁然开朗达于无所为之境地。他对于任何事物 均可发生兴趣行为,而不必是为了生活。--自然亦可能(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是为了生 活。譬如求真之心,好善之心,只是人类生命的高强博大自然要如此,不能当做营生活 的手段或其一种变形来解释。盖理智必造乎"无所为"的冷静地步,而后得尽其用;就从这里不期而开出了无所私的 感情(impersonal feeling)--这便是理性,理性、理智为心思作用之两面:知的一面 曰理智,情的一面曰理性,二者本来密切相联不离。譬如计算数目,计算之心是理智, 而求正确之心理是理性。数目算错了,不容自味,就是一极有力的感情,这一感情是无 私的,不是为了什么生活问题。分析、计算、假设、推理……理智之用无穷,而独不作 主张,作主张的是理性。理性之取舍不一,而要以无私的感情(1)(无私的感情(imperso nal feeling),在英国罗素著《社会改造原理》中曾提到过;我这里的意思和他差不多 。读者亦可取而参详。)为中心。此即人类所以异于一般生物只在觅生活者,乃更有向 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须操心自不发生错误。高等动物 间亦有错误,而难于自觉,亦不负责。唯人类生活处处有待于心思作用,即随处皆可致 误。错误一经自觉,恒不甘心。没有错误不足贵;错误非所贵,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 可贵莫大焉!斯则理性之事也。故理性贵于一切。

以理智为人类的特征,未若以理性当之之深切著明,我故曰: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二 两种理和两种错误

人类之视一般动物优越者,实为其心思作用。心思作用,是对于官体(感官器官)作用而 说的。在高等动物,心思作用初有可见,而与官体作用浑一难分,直不免为官体作用所 掩盖。必到人类,心思作用乃发达而超于官体作用之上。故人类的特征,原应该说是在 心思作用。俗常"理智""理性"等词通用不分者,实际亦皆指此心思作用。即我开头 说"理性始于思想与说话"者,亦是指此心思作用。不过我以心思作用分析起来,实有 不同的两面而各有其理,乃将两词分当之;而举"心思作用",一词,表其统一之体。 似乎这样处分,最清楚而得当(惜"心思作用"表不出合理循理之意)。心思作用为人类特长,人类文化即于此发生。文化明盛如古代中国、近代西洋者,都各 曾把这种特长发挥到很可观地步。但似不免各有所偏,就是,西洋偏长于理智而短于理 性,中国偏长于理性而短于理智。为了证实我的话,须将理性理智的分别,再加申说。

从前中国人常爱说"读书明理"一句话。在乡村中,更常听见指说某人为"读书明理之 人"。这个理何所指?不烦解释,中国人都明白的。它绝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学的理、 一切自然科学的理,就连社会科学上许多理,亦都不包括在内。却是同此一句话,在西 洋人听去,亦许生出不同的了解罢!中国有许多书,西洋亦有许多书;书中莫不讲到许 多理。但翻开书一看,却似不同。中国书所讲总偏乎人世间许多情理,如父慈、子孝、 知耻、爱人、公平、信实之类。若西洋书,则其所谈的不是自然科学之理,便是社会科 学之理,或纯抽象的数理与论理。因此,当你说"读书明理"一句话,他便以为是明白 那些科学之理了。科学之理,是一些静的知识,知其"如此如此"而止,没有立即发动什么行为的力量。 而中国人所说的理,却就在指示人们行为动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话,例如"人 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它尽可是抽象的,没有特指当前 某人某事,然而是动的,不是静的。科学之理,亦可以与行为有关系,但却没有一定方 向指给人。如说"触电可以致死",触不触,却听你。人怕死,固要避开它,想自杀的 人,亦许去触电,没有一定。科学上大抵都是"如果如此,则将如彼",这类公式。所谓理者,即有此不同,似当分别予以不同名称。前者为人情上的理,不妨简称"情理 ",后者为物观上的理,不妨简称"物理"。此二者,在认识上本是有分别的。现时流 行有"正义感"一句话。正义感是一种感情,对于正义便欣然接受拥护,对于不合正义 的便厌恶拒绝。正义感,即是正义之认识力;离开此感情,正义就不可得。一切是非善 恶之理,皆同此例。点头即是,摇头即不是。善,即存乎悦服崇敬赞叹的心情上;恶, 即存乎嫌恶愤嫉不平的心情上。但在情理之理虽则如此;物理之理,恰好不然。情理, 离却主观好恶即无从认识;物理,则不离主观好恶即无从认识。物理得自物观观测;观 测靠人的感觉和推理;人的感觉和推理,原是人类超脱于本能而冷静下来的产物,亦必 要屏除一切感情而后乃能尽其用。因此科学家都以冷静著称。但相反之中,仍有相同之 点。即情理虽著见在感情上,却必是无私的感情。无私的感情,同样地是人类超脱于本 能而冷静下来的产物。此在前已点出过了。总起来两种不同的理,分别出自两种不同的认识:必须屏除感情而后其认识乃锐入者, 是之谓理智;其不欺好恶而判别自然明切者,是之谓理性。

动物倚本能为活,几无错误可言,更无错误之自觉;错误只是人的事。人类是极其容易 错误的,其错误亦有两种不同。譬如学校考试,学生将考题答错,是一种错误--知识 上的错误。若在考试上舞弊行欺,则又是另一种错误--行为上的错误。前一错误,于 学习上见出低能,应属智能问题;后一错误,便属品性问题。智能问题于理智有关;品 性问题于理性有关。事后他如果觉察自己错误,前一觉察属于理智,后一觉察发乎理性 。两种不同的错误,自是对于两种不同的理而说。我们有时因理而见出错误来,亦有时因 错误而肯定其理。特别是后一种情理之理,乃是因变而识常;假若没有错误,则人固不 知有理也。理为常,错误为变;然却几乎是变多于常。两种错误,人皆容易有,不时地 有。这是什么缘故?盖错误生于两可之间(可彼可此),两可不定,则由理智把本能松开 而来。生命的机械地方,被松开了;不靠机械,而生命自显其用;那自然会非常灵活而 处处得当,再好没有。但生命能否恒显其用呢?问题就在此了。若恒显其用,就没有错 误。却是生命摆脱于机械之后,就有兴奋与懈惰,而不能恒一。那松开的空隙无时不待 生命去充实它;一息之懈,错误斯出。盖此时既无机械之准确,复失生命之灵活也。错 误虽有两种,其致误之由,则大都在是。人的生命之不懈,实难;人的错误乃随时而不 可免。不懈之所以难,盖在懈固是懈,兴奋亦是懈。何以兴奋亦是懈?兴奋总是有所引起的。 引起于彼,走作于此;兴奋同样是失于恒一。失于恒一,即为懈。再申明之:本能是感 官器官对于外界事物之先天有组织的反应;理智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种倾向,即上文 所说"松开"。生命充实那松开的空隙,而自显其用,是为心。但心不一直对外,还是 要通过官体(感官器官)而后显其用。所不同者,一则官体自为主,一则官体待心为主。 其机甚妙,其辨甚微。要恒一,即是要恒一于微妙,这岂是容易的?微妙失,即落于官 体机械势力上,而心不可见。兴奋懈惰似相反,在这里实相同。抑错误之严重者,莫若有心为恶;而无心之过为轻。无心之过,出于疏懈。有心为恶, 则或忿或欲隐蔽了理性,而假理智为工具,忿与欲是激越之情所谓"冲动"者。冲动附 于本能而见,本能附于官体而见。前已言之,各种本能皆有所为,即有所私的;而理性 则无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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