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兰亭帖》考

作者:发布日期:2015-03-21

「启功:《兰亭帖》考」正文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三月三日,大文学家、大书家王羲之和他的朋友、子弟们在山阴(今绍兴县)的兰亭举行一次“修禊”盛会,大家当场赋诗,王羲之作了一篇序,即是著名的《兰亭序》。这篇文章,历代传诵,成为名篇。王羲之当日所写的底稿,书法精美,即是著名的《兰亭帖》,又是书法史上的一件名作。原迹已给唐太宗殉了葬,现存的重要复制品有两类:一是宋代定武地方出现的石刻本;一是唐代摹写本。

宋代有许多人对于《兰亭帖》的复制作者提出种种揣测,对于定武石刻本的真伪也纷纷辩论。到了清末,有人索性认为文和字都不是王羲之的作品。

这篇《兰亭帖考》是试图把一些旧说加以整理归纳,并对存在的问题进行一些分析,然后从现存的唐代摹本上考察原迹的真面目,以备读文章和学书法者作研究参考的资料。不够成熟,希望获得指正。



论真行书法,以王羲之为祖师,《兰亭序》又是王羲之生平的杰作,自南朝以来,久已成为法书的冠冕。这个帖的流传过程中,曾伴有种种传说,而今世最流行的概念,大略如下:唐太宗遣萧翼从僧辩才赚得真迹,当时摹临写的人,有欧阳询和褚遂良。欧临得真,遂以上石,世称定武本,算作正宗;褚临多参己意,算作别派。这种观念,流行数百年,几成固定的历史常识。但一经钩核诸说,比观众本,则千头万绪,不可究诘,而上述的观点,殊屑无稽。如细节详校来谈,非数十万字不能尽,兹姑举要点来论,论点相同的材料,仅举其一例。

甲、唐太宗获得前的流传经遇:一、原在梁御府,经乱流出,为僧智永所得,又人陈御府。隋平陈,归晋王(炀帝),僧智果从王借不还,传给他的弟子辩才(见唐刘《隋唐磊话》卷下)。二、真迹在王氏家,传王羲之七代孙僧智永,智永传他的弟子僧辩才(见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载唐何延之《兰亭记》)。三、“原草为隋末时五羊一僧所藏。”(宋前松《兰亭续考》卷一引宋郑价跋。《兰亭续考》以下简称(俞续考)。)

乙、唐太宗赚取的经遇:一、“太宗为秦王日……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隋唐嘉话》巷下二、唐太宗遣御史萧翼伪装商客,与辩才往还,乘隙窃去(见《兰亭记》,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六引《唐野史》事略同)。三、武德四年欧阳询就越州访求得之,始人秦王府。(宋钱易《南部新书》卷四)

丙、隋唐时的摹临写:按双钩廓填叫做乡,罩纸影写叫做摹,面对真迹仿写叫做临,其义原不相同。而古代文献,对于《兰亭帖》的摹本,三样常自混淆,现在也各从原文,合并举之。一、智果有本(见《隋唐嘉话》卷下)。二、赵模等四人有本。何延之云:“太宗命供奉捐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揭数本(《兰亭记》)。”三、褚遂良有临写本。张彦远云:“贞观年,河南公褚遂良中禁西堂临写之际便录出。”(《法书要录》卷三载褚遂良《王羲之书目》后跋,“录出”者,指羲之各帖之文,其中有《兰亭序》)四、唐翰林书人刘秦妹临本。窦洎云:“兰亭貌夺真迹。”(《法书要录》卷六载《述书赋》卷下)五、麻道嵩有本。钱易云:“麻道嵩奉教二本……嵩私一本:”(《南部新书》卷四)六、汤普彻等有捅本。武平一云:“(太宗)令汤普彻等《兰亭》赐梁公房玄龄已下八人。”(《法书要录》卷三载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七、欧、虞、褚有临捐本。何延之云:“欧、虞、褚诸公皆临捅相尚。”(《兰亭记》)八、陆柬之有临本。李之仪云:“一时书如临、虞、褚、辈,人皆临相尚。”(宋桑世昌《兰亭考》卷五引宋李之仪跋,按“陆”指陆东之。桑世昌《兰亭考》以下简称《桑考》)。九、智永有临本。吴说云:“《兰亭修楔前叙》,世传隋僧智永临写,后叙唐僧怀仁素麻所书,凡成一轴。”(《桑考》)卷五引宋吴说跋)十、王承规有模本。米友仁云:“汪氏所藏《三米兰亭》……殆王承规模也。”(《桑考》卷五引襟米友仁跋)另有太平公主借之说,乃是误传,不具列。后世仿习临摹和展转传的,也不详举。

以上甲、乙、丙三项中多属得自传说和揣度意必之论,并列出来,以见他们的矛盾分歧。宋以后人的话,更无足举了。

丁、隋唐刻本:一、智永临写刻石本。《桑考》云:“隋僧智永亦临写刻石,间以章草,虽功用不伦,精其势,本亦稀绝。”(《桑考》卷五,未注出处。又卷七引宋蔡安强跋谓智永本为正观中摹刻)二、唐勒石本。《桑考》云:“天禧中,相国僧元霭曾进唐勒石本一卷,卷尾文皇署“”字,傍勒“僧权”二字,体法即臻,销刻尤王。三、唐刻版本。米芾云:“泗州山南杜氏……收唐刻板本《兰亭》”。(《桑考》)卷五引宋米芾跋)四、褚庭诲临本。黄庭坚云:“褚庭诲所临极肥,而洛阳张景元地得阙石极瘦,定武本则肥不剩肉,瘦不露骨,犹可想见其风。三石刻皆有佳处。”(《桑考》卷六引宋黄庭坚跋)这都是宋人所指为隋唐刻本的,并未著明根据,大概也多意必之见。至于后世展转摹刻,或追加古人题署,或全出伪造的,更无足述。而所谓开皇本的,实在也属这类东西,所以不举。

戊、定武本问题:定武石刻,宋人说的极多,细节互有出人,其大略如下。石晋末,契丹自中原辇石北去,流落于定州,宋庆历中被李学究得到。李死后,被州帅得着,留在官库里。熙宁中薛向帅定州,他的儿子薛绍彭翻刻一本,换去原石。大观中,原石自薛家进入御府(《桑考》卷三引宋赵桎、荣芑、何远等跋,卷六引宋沈揆、洪迈等跋)。

这块石刻,宋人认为是唐代所刻,赵桎云:“此文自唐明皇(《桑考》云:)“是‘文皇’之误。”)得真迹,刻之学士院。”(《桑考》卷三引赵桎定武本)周勋引《墨薮》云:“唐太宗得右军《兰亭叙》真迹,使赵模,以十本赐方镇,惟定武用玉石刻之。文宗朝舒元兴作《牡丹赋》刻之碑阴。事见《墨薮》,世号定武本。”(《桑考》卷六引宋周勋跋。功按“明皇”为“文皇”之误,已见赵桎跋,显宗当即玄宗,宋人讳玄所改者。)

武定石刻出自何人摹勒,约有以下种种说法:一、出于赵模(见周勋跋)。二、出于王承规(见郑价跋)。三、出于欧阳询。李之仪云:“兰亭石刻,流传最多,当有类今所传者,参订独定州本为佳,似是以当时所临本摹勒,其位置近类欧阳询,疑是询笔。”(《桑考》卷五引李之仪跋)又楼铺云:“今世以定武本为第一,又出欧阳率更所临。”(《桑考》卷五引宋楼镐跋)又何远云:“唐太宗诏供奉临《兰亭序》,惟率更令欧阳询所本夺真,勒石留之禁中,他本付之于外,一时贵尚,争相打,禁中石本,人不可得,石独完善。”(宋曾宏父《石刻铺叙》卷下引何子楚跋,子楚,远之字)四、出于褚遂良。米友仁云:“昨见一本于苏国老家,后有褚遂良检校字,世传石刻,诸好事家极多,悉以定本为冠,此盖是也。”(《桑考》卷五引宋米友仁跋)又宋唐卿云:“唐贞观中……诏内供奉摹写赐功臣,时褚遂良在定武,再模于石。”(《俞续考》卷一引宋宋唐卿跋)五、出于智永。荣芑云:“定武《兰亭叙》,凡三本,其一李学究本,传为陈僧法极字智永所模。”(《桑考》卷七引荣芑跋)六、出于怀仁。米友仁云:“定本,怀仁模思差拙。”(《桑考》卷五引米友仁跋)

从以上诸说看来,定武本是何人所模,也矛盾纷歧,莫衷一是,所谓某人临摹,某人勒石,同是臆测罢了。

定武石本,宋人已有翻刻伪造的,它的真伪的区别,自宋人到清翁方纲的《苏米齐兰亭考》,辨析已详,现在不加重述。而历代翻刻定武本,复杂支离,不可究诘,现也不论。

己、诸临本问题:《兰亭》隋唐摹临写的各种传说,已如上述,综而观之,不下十余人。北宋时,指唐摹本为褚笔之说,流行渐多。米芾对于刻本,很少提到定武本,对于摹本,常题为褚笔。例如他对于王文惠本,非常郑重地题称:“有唐中书令河南公褚遂良,字登善,临晋右将军王羲之《兰亭宴集序》。”好似有十足的根据似的。但那帖上原无褚款,所据只在笔有褚法就完了。他说:“浪字无异于书名。”(见《宝晋英光集》卷七浪字书名,是指“良”字。当时好事者也多喜好寻求褚摹,米芾又有诗句云:“彦远记模不记褚,《要录》班班记名氏。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模惊一世。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哪有是。”见《宝晋英光集》卷三)则又否定了褚摹之说,米氏多故弄狡狯,不足深辨。但从这里可见当时以无名摹本为褚笔,已成为一种风气了。

自此以后,凡定武本之外唐摹各本,逐渐地聚集而归列褚遂良一人名下。到翁方纲《苏米齐兰亭考》(以下简称《翁考》)卷二《神龙兰亭考》说:“乃若就今所行褚临本言之,则此所号称神龙本者,尚是褚临之可信者矣。何以言之?计今日所称褚临本,曰神龙本,曰苏太简本,张金界奴本,曰 上本,曰冈齐、知止阁、快雪堂、海宁陈氏家所刻领字从山本,皆云褚临之支系也。”又说:“要以定武为欧临本,神龙为褚临本,自是确不可易之说。”功按化零为整,这时总算到了极端。欧褚这两个偶像,虽然早已塑成,但是“同龛香火”,至此才算是“功德圆满”!

综观以上资料,我们得知,围绕《兰亭》一帖,流行若干故事传说,而定武一石,至宋又成为《兰亭》帖的定型,自宋人至翁方纲,辨析点画,细到毫芒,而搜集本的,动辄至百数十种。但是一经钩稽,便看到矛盾百出。到了清末李文田氏,便连这篇序文和这帖上的字,都提出了怀疑,原因与这有一定的关系。现在剥去种种可疑的说法和明显附会无关重要的事,概括地说来,大略如下:

王羲之书《兰亭宴集诗序》草稿,唐初进入御府,有许多书手进行摹临写。后来真迹殉葬昭陵,世间只流传临摹之本。北宋时发现一个石刻本在定武,摹刻较当时所见的其他刻本为精,就被当时的文人所宝惜,而唐代摹临之本,也和定武石刻本并行于世。定武本由于屡经的缘故,笔锋渐秃,字形也近于板重;而摹临的墨迹本,笔锋转折,表现较易,字形较定武石刻近于流动;后人揣度,便以定武石刻为欧临,其他为褚临,《兰亭》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又曾疑宋代所传唐人钩摹墨迹本,自然比今天所存的要多得多,以传真而言,摹本也容易胜过石刻,自以诸家聚讼,单独在武定一石呢?岂是这一石刻果然超过一切摹本吗?后来考察,唐人摹本中的上品,宋人本来也都宝重,但唐摹各本中,亦有精粗之别。即看《桑考》所记,知道粗摹墨迹本有时还不如精刻石本,并且摹本数量又少,而定武摹刻精工,又胜过当时流传的其他刻本,再说本等于印刷品,流传也容易广泛,能够满足学者的需求,这大概也是武定本所以声誉独高的缘故吧!

现在唐摹墨迹本和武定原石本还有保存下来的,而影印即精,毫芒可鉴,比较观察,又见宋人论述所未及的几项问题,以材料论,古代所存固然比今天的多,但以校核考订的条件论,则今天的方便,实远胜于古代,《兰亭》的聚讼,结案或将不远了。



清末顺德李文田氏对于《兰亭》的文章和字迹,都提出怀疑的意见,见于所跋汪中就藏武定本之后,跋云:

唐人称《兰亭》,自刘《隋唐嘉话》始矣。嗣此何延之撰《兰亭记》,述萧翼赚《兰亭》事如目睹,今此记在《太平广记》中。第鄙意以为定武石刻未必晋人书,以今见晋碑,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此南朝梁、陈以后之迹也。按《世说新语》《企羡篇》刘孝标注引王右军此文,称曰《临河序》,今无其题目,则唐以后所见之《兰亭》,非梁以前《兰亭》也。可疑一也。

《世说》云:人以右军《兰亭》拟石季伦《金谷》,右军甚有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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