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时尚的尴尬:不是我,是风――关于大众文化的思考

作者:发布日期:2014-11-30

「潘知常:时尚的尴尬:不是我,是风――关于大众文化的思考」正文

时尚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古往今来,最为神秘、最为令人琢磨不定的,是风。它“起于青萍之末”,来去无踪,倏忽千里,惊天动地,纵横宇宙。中国文人宋玉的〖风赋〗不能不使我们处处神往于它的奥秘,中国哲人的“幡动,风动,心动”、中国百姓的“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更不能不让我们时时赞叹着它的神奇。然而,进入20世纪,尽管它仍旧叱咤海内,气势如虹,但是却日益逊色于“今日风行”,这就是:时尚之风 。这时尚之风同样来去无踪,倏忽千里,惊天动地,纵横宇宙。然而,倘若要论其影响的深度、波及的广度,又无疑是前者所远远无法企及的。也因此,当我们考察大众文化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时尚”这一重大课题。

时尚之风行,无疑并非自20世纪始。平心而论,应该说,时尚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楚王好细腰”,“环肥燕瘦”,“画眉深浅入时无”,都是中国人所熟知的例子。在西方,时尚也一直是人们所关注的焦点。诸如女性们由于所追求的发式过于高耸,以致在坐车的时候,不得不把车顶砍掉;由于所穿着的鞋跟太高,为了在走路时能够保持平衡,不得不在鞋的两端再附加上支撑物,而纨绔子弟们在以穿紧身裤为时尚的时代,为了穿上这实在太小的裤子,甚至不得不每次都由几个伺从把他们抬起来,然后拼命塞进去,也是人们所熟知的例子。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也应该看到,在传统社会,不论是就影响的深度抑或波及的广度而言,时尚的作用都是极为有限的,更不可能左右人类的社会生活与文化。这是因为,时尚的温床是社会,时尚只能在一定社会中发育成长。社会的组织系统越庞大、越繁琐,社会的物质生活越丰富,时尚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就越重要。传统社会显然并非如此,就社会的组织系统而言,毕竟十分简单,就物质生活而言,毕竟严重匮乏。在其中,起着决定作用的,是“神圣性”、“经典”、“传统”(所谓“传统引导”),是以“上行下效”为特征的“下降律” 。一切都是先天的,不能通过时尚的办法改变;一切都是固定的,不能通过时尚的转换来捕捉。而且,时尚更是“现实”的。个人的不足无法通过时尚来加以掩盖,个人的社会等级也无法通过时尚来加以跨越。更为严重的是,个人无选择时尚之自由,也无摆脱时尚之自由。因此,在传统社会,所谓时尚,充其量也只是一种时髦现象,而且是一种皇室与上流社会中的饰品、点缀,平民实际上根本就与之无缘。不但对于时尚的模仿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困境,而且就是所谓时尚追求本身,也是根本无望的。

进入20世纪,情况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时尚一跃而成为人类生活的中心,开始左右着人类的社会生活与文化。人们吃惊地发现:时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有力地支配着人类的生活,成为一种统治所有人的首屈一指的力量,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变化多端。在20世纪,时尚几乎无孔不入,它的足迹已经遍及每个角落 。换言之,私人范围、公共范围、社会生活、文化表现、物质的、符号的……一切的一切都与时尚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致于,没有时尚就没有20世纪。穿摩登时装、喝新潮饮料、听流行唱片、进出特定的文化生活圈、追赶种种时髦……这种“热”、那种“热”,更是层出不穷。人人不惜穷尽奢侈鲁莽之能事,唯一的目的就是只求胜过别人;人人都追求社会的承认,都想扣住时代的脉搏,与时代同步,甚至超前于时代;人人都生怕自己落伍,因此想方设法突出自己,以求得别人的赞美,而要做到这一切,其对策只能是把握时尚,拼命追赶变来变去的时尚;人人都不希望别人说自己是平庸之辈,不希望被看作“乡巴佬”、“老顽固”,往往在满足感与失落感中辗转、在满足感与虚荣心中徘徊,因此以成为“时尚中人”作为对自己的一种莫大安慰;人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完全陷入时尚的陷阱,已经成为时尚的牺牲品,但却又没有人能够说自己从未为时尚而投资,从未涉足时尚的圈套 。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人类,畏惧落伍、害怕淘汰的人类,在20世纪,就是这样地与时尚共始共终。

或许正是对于上述情况的觉察,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人类也开始了对于时尚现象的关注。例如法国社会学家加布里尔•塔德、古斯塔夫•黎朋,等等。1908年,美国社会学家罗斯在《社会心理学》中首次把对于时尚的研究列入其中,并且把某一人类群体中某一现象的周而复始的异常变化称之为时尚 。至于中国,对于时尚的研究则要晚得多。从50年代的“洋气”到60-70年代的“臭美”,再到80年代的“赶时髦”,直到90年代的“时尚”,最终才被正式被承认。而在整整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回顾百年来的时尚历程,不难看出,时尚之所以成为人类生活的中心,无疑与20世纪社会的巨大转换密切相关。社会的组织系统的庞大、繁琐,社会的物质生活的丰富,使得时尚在其中充当的角色越发重要 。在其中起着决定作用的,不再是“神圣性”、“经典”、“传统”,不再是以“上行下效”为特征的“下降律”,而是“时尚”,而是以“下行上效”为特征的“上升律” 。一切都不再是先天的,都能通过时尚的办法改变。一切都不再是固定的,都可以通过时尚的转换来捕捉。而且,时尚更是“虚幻”的。个人的不足可以通过时尚来加以掩盖,个人的社会等级也可以通过时尚来加以跨越。更值得注意的是,个人有选择时尚之自由,也有摆脱时尚之自由。因此,在20世纪社会,时尚成为一种惊人的社会力量,一种社会变化的潜在动力。

一般而言,在20世纪,时尚之为时尚,无疑与历史上的时尚现象有着深刻的一致。例如,任何时尚都有一条由增长曲线与衰退曲线构成的大体对称的正态曲线;任何时尚都在时间上具有非同步性,在空间方面具有迁移性,在过程上具有变异性;任何时尚都是既求同于人又求异于人(求同使得社会稳定,求异使得社会发展);任何时尚都不是简单的求新、求变,而是展开在驱动时尚者与追赶时尚者之间的双边互动、心理互动,其根本特征为:既要求同于胜于己者,又要求异于不如己者,这使得时尚往往置身于互为模仿、互相追逐、互相竞争的状态之中(罗斯说:时尚就是社会竞赛);任何时尚都是从短暂的相对的满足到绝对的永远的不满足,这正是时尚流行的心理根源(心理欲求的矛盾性),它决定着时尚现象的不稳定性、变动性,因此时尚之钟摆才永无休止……更为重要的是,任何时尚也都与特定时代有着根本的关联。所谓人人模仿时尚,而时尚却在模仿时代。20世纪的时尚现象也不例外。就以我们十分熟悉的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的情况看,人们不难忆及,1978年,泡图书馆竟成为一时之时尚,连刘心武的小说《爱情的位置》也要把男女主人公安排在图书馆,并

且只让他们偶尔用余光交流。在这背后,呈现而出的是对于知识身份的追求。同样就在这一年,《兰花草》、《童年》、《外婆的澎湖湾》等歌曲的流行,则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对于亲情、友情的幻想。而1981年的美学热,更是使美学家们在一年之中享尽千年未有之荣耀。在这背后,是人们的爱美之心复苏的乌托邦。又如“毛毛雨啊毛毛雨”的流行显然是对长期以来的刚性文化的反抗,灰土飞扬的街道上闪耀着的身穿超短裙的女孩的白嫩鲜亮的长腿当然是对张扬个性的推崇,等等。再如近年来女性的服装流行向窄、短、小的方向发展,身穿肚脐装、短裙、背着双肩背包的做小女人状的女人到处可见,所谓“短得露脐,瘦得贴身”。这种瘦身形的服装也明显区别于前些年,那时是流行用长长大大的衣服将女性娇小的身体包裹起来,以体现女性独有的娇弱魅力,唤起男性对女性的本能的关爱,显然,两者之间,存在着“薄型”与“厚型”时尚的差异。那么,为什么会如此?实际上,所谓“薄型”与当代女性焦虑心理的渲泄直接相关。在当代社会,女性比任何社会时期的压力都要沉重,因此内心始终处于紧张状态。“薄型”正是女性自身内心的强烈应激反应的一种代偿。它使得成熟女性看上去像个发育不成熟的、甚至可以称之为稚弱的豆蔻年华的少女,由于当代社会给予少女的压力要远远低于生理成熟的女性,以“薄型”出现,无疑就体现着女性的自爱自怜、孤苦无助并且渴望被垂怜、被关爱的心态 。

不过,在20世纪,时尚之为时尚,关键之处却并不在上述方面,而在其自身所禀赋着的全新特征。

具体来说,在20世纪,时尚之所以成为人类生活的中心,关键在于自身符号功能的突出。所谓时尚,在20世纪,就意味着一种在话语幻象中制造出自身的存在的意义幻象。在时尚之中,信息传播的符号功能被蓄意突出出来。因此,当代的时尚完全就是一种话语活动。它所传达的信息不再是具体的、确定的。一切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社会的、商业的符号都成为时尚所赖以发生的资源,但又失去了自身的特性,完全在多向流动、互动、重组中达成“共振”。而且,时尚的目标也不再是与人交流,而是突出自己的梦幻存在,是一种失去了具体内涵的自我张扬。例如,那些用短衫把胸口绷得既挺又高的时尚女孩所追求的就是一种“张扬”,至于“张扬”什么则根本就并不重要 。推而广之,女性公然剃板寸(光头)、穿马甲、戴男式手表、蹬方头男式鞋,男性公然戴耳环、扎小辫子、抹增白蜜、穿梦特娇紧身内衣,都无非是意在“张扬”。例如近年十分流行的所谓“扮酷”,就是一种阴郁、神秘、甚至不无颓废的时尚。黑唇显示出自己的幽冷、神秘,点染的各色头发呈现出零乱状态,刻意夸张的种种装束突出着前卫、先锋的风格,冷漠的表情,迷惘的眼神,其中“张扬”的显然是一种遭受压抑的青春文化试图摆脱羁绊时的激荡、反叛,不过,却又并非对于意识形态的反叛,而只是一种针对物欲横流的社会的卓尔不群的虚拟反叛。

这样,在20世纪,时尚实际上就是“适时”,而并非“合适”。或者说,时尚就是走极端,就是趋向两极。口红转眼变成口黑,喇叭裤转眼变成扫帚,所谓无“毒”不时尚。谁能想象凯特•莫斯这样的内八字脚、罗圈腿而且奇瘦的模特竟然会大出风头?裙子为什么要短一点,再短一点,直至短得无法再短为止,鞋跟为什么要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无法行走为止?其中,其实并不需要投入过多的物质、精神成本,而只需要某种蓄意的策划。在此意义上,我们甚至应该说,所谓时尚全然是当代社会的一种炮制、炒作、制作活动的结果。它永远不会考虑你如此穿着是否合适,而只考虑你如此穿着是否能够打动别人、吸引别人。其中的突出特点就是“适时”,而不是“合适”。就以时装模特中的日见单薄、形消骨立的“瘦骨嶙峋”的时尚为例,在1996年秋季时装展示会上,几位著名的时装设计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瘦骨嶙峋”的模特来展示他们的时装作品。此后,以瘦为美的风气就在时尚界迅速蔓延。其中最典型的是凯特,身高1,70米,体重仅仅44公斤。显然,“瘦骨嶙峋”所追求的显然是一种极端化的效果,意在给人们留下强烈的视觉冲击,以产生不同凡响的“美的幻象” 。尽管这种追求事实上已经导致一种“形消骨立”的“病态美”,但却由于与传统的“苗条与丰满相结合的匀称、和谐”的女性美趣味背道而驰而为人瞩目。当然,时尚也并不总是停留于某一极端,而是永远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一旦人们都开始趋向这一极端,那么你就必须要毫不犹豫地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了。为了保持时尚,不断的变化、不断地趋于极端,才是绝对重要的 。显然,对于热衷于追赶时尚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让人沮丧的发现。原来时尚竟然在两极,时尚竟然拒绝复制,因此当人们忙于趋同时,它就已经不再是时尚了,人们所追赶到的永远是时尚的背影。不过,就时尚本身而论,这倒无所谓,因为从此一极端转向彼一极端的结果、极端加极端的结果,正是一种总体的平衡 。

100年前,美国社会学家范伯伦曾经宣称:“你以为时尚是什么,不就是玩吗?”这里的“玩”就是一种炮制、炒作、制作活动。因此,对于时尚而言,最冷的就是最热的,最旧的就是最新的,最土的就是最洋的。它意味着难以抗拒的诱惑,深不可测的陷阱,消费时代的缤纷梦想,浮世生活的流行病毒。它起源于新奇,失落于熟悉。尽管寿命长短、演变过程、衰变方式不同,但是所有时尚却又有其一致之处,这就是不断地走极端 。而且,不论这一极端是把人类拉向进步,还是把人类推向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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