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柱;“拜金”的魅力和危害

作者:发布日期:2016-01-24

「孙惠柱;“拜金”的魅力和危害」正文

四五年前,我的一位博士生在学位论文中提出了一个极有创见的概念,我建议她开头举个例子,就用美国剧作家戴维・马麦的Glengarry Glen Ross,一个“职场戏剧”的极端例子。那英文剧名很拗口,按我们这里的逻辑,难记的剧名是票房杀手;而更的是,全剧七个老男人,没一个女的,场景就是一个房产中介公司的办公室。会有人买票去看个一天到晚谈工作的戏?但就是这个剧本,吸引了杰克・莱蒙、阿尔・帕西诺、埃德・哈里斯、凯文・史派西、亚历克・鲍德温这么一群大腕,拍成电影得了不少奖。话剧本身则是普利策和托尼两大奖的得主。美国戏剧很多元,未必非要靠“色”来吸引观众,像这样干脆屏蔽女色的纯职场戏也能火。当时我说,这样的戏剧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会中国出现。

很高兴我那个判断有问题――这部戏已然来到了上海,中文名《拜金一族》。制作人“甲乙丙丁工作室”很有远见也很有勇气,也许是因为中国的房地产业超级发达,这个讲卖房“诀窍”的戏会吸引买卖双方都来看看?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些年话剧的量大大增加,制作人开始探索让观众分流的类型戏剧,职场戏剧显然是一种应运而生的新类型。前些年上海的现代人剧社就做过,名曰“财经戏剧”,可惜后来停了。那还是有“女色”的戏,有女人卷入的职场争斗就容易做得“好看”,最早的著名职场剧其实是《玩偶之家》:海尔茂升职当了银行经理,被他解雇的人到家来找他老婆娜拉疏通――简直太有现实意义了!早期的职场剧并没有办公室的场面,怕观众不爱看;后来逐渐灵活起来,张余制作的《华尔街来的年轻人》(Other People’s Money直译《他人的钱财》)里既有办公室也有卧室的戏,把职场纠葛和男女调情搅到了一起。而特别喜欢写男人甚至被怀疑是“厌女者”的马麦最极端,他的《美国野牛》和《拜金一族》都只讲男人的“生意经”,彻底排除女性,无需一丝婚恋的故事线。这样的戏在中国剧坛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能吸引人来看吗?

胡晓庆导的这出戏非常吸引人,演员太棒了,个个都出彩。尽管几乎都比原剧的角色年轻不少,也没用化妆来扮老,但是剧本经过了一点本土化的改编,而且中国房地产业里年轻人很多,所以感觉还很贴切。也许,这个“年轻化”处理是导演有意为之?戏里所展现的同事间竞争的计谋和惨烈,更能让进职场不久的年轻人感到切肤之痛。导演让演员不时跳到占了大部分舞台空间的长桌上演戏,也是个绝妙的设计――本应文明讨论问题的会议桌被踩在脚下,变成了肉搏厮杀的拳击台。这个男人戏的规定情境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你死我活:同一办公室的四个销售员将根据一周的业绩来决定谁得奖谁滚蛋。这似乎是商学院案例教材中的某种旨在提高绩效的刺激策略,但这手段太极端太赤裸裸了,激出来的不是公平竞争,而是讹诈、乞求、贿赂、骗局。当然,犯规的人最后还是要受惩罚的,而不是像我们舞台上的某些小品那样让骗子炫技,从头到尾。

看得出演员们都很享受扮演这些“爷们”角色,无论最后是成是败,这些男人斗智斗勇的过程很像势均力敌的运动健将的搏击,场上打得血脉贲张,观众看得屏神静气。多年看戏,我总有一个感觉,但又一直怀疑是偏见,所以只是偶尔在课堂上说说,从未正式写下来发表过: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最强有力的戏一定是男人之争,例如《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和沙威、《曹杨》中的曹操和杨修;而不是男女之情――《罗密欧朱丽叶》和《梁祝》的真正高潮都是在至少一方死去以后。在看《拜金一族》的时候,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男人之争的震撼力,同时也突然悟到,这么说并不是歧视女性,恰恰是对男权社会的批评!因为长期以来男人把持了社会,女性一直受压抑,所以舞台上的女角极难在平等的地位上和男人争。《玩偶之家》前半部里娜拉只是海尔茂的“小云雀”,完全没有地位,要等到她做出社会只允许男人做的事、像男人一样行动的时候,戏才有了真正的力度。易卜生《海达・高布乐》的戏剧张力就更强大,因为海达在各方面都超过剧中所有的男人,《海达》可以说是个穿了女装的阳刚的戏。

《拜金一族》已经去了别处巡演,不知道上海演出的卖座如何。估计多数人还没想到会有一个全是男人的好看的话剧,当下话剧的主要观众群是前些年偏软性的白领话剧调教出来的,未必是这个戏的理想观众。我给这个戏的建议是,改变传统的开发观众的方法,把目光转向一些男性为主的掌握更多资源的重要行业。经济、政法界的中年人以前较少看话剧,因为他们太忙,又过了小资的年龄;但是我相信,他们需要、也会喜欢好的职场剧;而且,他们有能力卖票,甚至买团体票。当然,更重要的是,希望不久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阳刚的戏剧――在和平的年代里,阳刚的戏可以就从职场剧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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