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暖:在滑稽中流淌着的悲凉诗意

作者:卢暖发布日期:2016-08-17

「卢暖:在滑稽中流淌着的悲凉诗意」正文

作者按:本文是对《等待戈多》中两个主人公的时间体验的读解。就这个被竭力抽象化了的剧本而言,我们如何解析它的主题都是可以的,它的形象本身有很大的容量。但是,《等待戈多》根本上是在讲什么呢?而监狱里的犯人又是为什么会对这个剧本那么感动呢?本文正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等待戈多》的核心行动是等待,而等待是人面对时间的行为,所以,这个剧本是关于“时间”的观念和现实性的。如此抽象的哲理在剧本中藏身于主人公妙趣横生的动作以及全部的舞台形象当中,因此,它需要我们去开掘。

读过了《等待戈多》这个剧本,我似乎更能够理解美国作家福克纳曾经写过的一段话:

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归谬法,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1]

原先我以为,这种对待时间的态度不过是人类对死亡的本能的感知,让死亡破坏了生活的所有意义;但是,当重读过《等待戈多》之后,我发现那种理解太简单了。

时间真正拥有的悲剧性作用并不在于把人推向坟墓,那不过是外在世界的改变,外在的肉体的消亡;时间的力量体现在它每一秒都对人的本质构成了摧毁,使人难以证明自己确实存在。同样的一个孩子出现在第一幕和第二幕的结尾处,他是戈多的信使,每次都来告诉那两个等待着的人说:戈多先生今天不来了,但他明天晚上肯定来。问题在于,究竟是为什么,这个孩子在第二幕不承认自己前一天来过,也已经认不出这两个流浪汉了。

孩子  劳驾啦,先生……(弗拉季米尔转身)亚尔伯特先生?……

弗拉季米尔  又来啦。(略停)你不认识我?

孩子  不认识,先生。

弗拉季米尔  昨天来的不是你?

孩子  不是,先生。

弗拉季米尔  这是你头一次来?

孩子  是的,先生。

这个奇怪的现象似乎说明“昨天”已经在人的身上被彻底否定了,不仅是弗拉季米尔,而且是孩子本身。时间把这一切都带走了。从整个剧本来看,要想找到一个完整的、丰富的人格,看它在情境的刺激之下凝结成明确的动机,再创造出行动,这恐怕是非常困难的,但这个剧本恰是以一种纯粹的、静态的情境出现的,这样一个情境诉说着人类的普遍处境。

所有人物在这个情境里的动作都透露出浓重的抒情的本质,表达着自己在这样的情境中的感受。这个情境其实就是等待,等待这个状态已经与剧中主人公的生命存在水乳交融了。他们因等待而存在,因存在而等待。而在整个过程中,时间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作者用情感的洪流来唱出这时间的抒情诗,而他对时间的独特而深邃的感知就包含在其中了。我认为,人们之所以会觉得《等待戈多》难以读解,正是因为这种感知的复杂、深刻。然而,这个戏的难度不仅在此,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意义都藏在感受与情绪之中,这些感知性的东西没有完整情节、复杂个性的包裹,直接呈现为静态情境中的零散的动作;因此,我们的读解首先需要有能力感受到贝克特所感受到的东西,其次还要能够将之用批评的语言表达出来。但是,面对《等待戈多》这样的剧本,所有阐释都显得有些匮乏,总感觉剧本形象有说不尽的意蕴。所以我想抛开一些更加复杂的问题,比如宗教读解、荒诞感、存在主义哲学,等等,单来看看剧本中的“时间”的问题。我认为,时间是整个剧作情境的核心。正像时间这个东西在我们的生活中包裹着一切一样,剧本中的时间是一种让人无处遁逃的力量,作者在“时间”之内安排了人类生活的各种各样的经验,也就是福克纳所说的“谬误”,荒诞性由此而产生。此所谓时间造就人生经验之荒诞。而人物之所以必须面对时间,是因为他们要“等待戈多”。

戈多究竟代表什么?我以为这个问题的确并不是那么重要。戈多的本性到底是什么呢?在解读剧本的时候,我们也许会忽然间意识到,戈多的本性也许就是“今天不来,明天会来”,除此之外,别的解读都不是关键的问题所在。我们先可以把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当作世间的任何东西,而真正的关键在于,就在这样一个模糊的存在者之中,包裹着舞台上那两个自由人的承诺与希冀。面对含混的承诺,两个人选择将自己永久地放置在莫名的冲动中,并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之下坚持着“等待”。等待本身似乎是远远要比等待的对象更为重要,而且,在整个过程之中,“等待”的状态近乎癫狂地占据了等待的主体的全部生命。实际上,贝克特用“等待”、“等待中的时间”这些人类普遍处境来构建情境,本身就想把戏剧的行动当作人生来看待。人生有点像什么呢?正如剧中人物所说,就是两脚横跨在坟墓之上分娩。

弗拉季米尔 ……(略停)双脚跨在坟墓上难产。掘墓人慢吞吞地把钳子放进洞穴、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

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从出生到死亡的譬喻。但是,正当大部分人慨叹人生的须臾的时候,作者有了另外一种独特的感受,那就是“等待”。人生的麻烦不在于短暂,而在于太过漫长了,这种感受被作家形象地表达为,在坟墓上分娩的时候还出现了难产。坟墓无所谓,分娩也是无关紧要,但是,“难产”带来了人类的莫大的痛苦。我认为,“难产”的痛苦其实就是等待的悲凉,而等待的悲凉最终又可以归结为时间的狰狞。因此,剧作重点在于描绘等待。

 

爱斯特拉冈  咱们现在干什么呢?

弗拉季米尔  我不知道。

爱斯特拉冈  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  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  为什么?

弗拉季米尔  咱们在等待戈多。

我们不了解这两个人物的背景,他们似乎也没有复杂的性格,更谈不上带有广度与深度的人格;再加上我们不了解戈多,“等待”的主体与客体全部处于涣散的状态,而正因如此,“等待”这个贯穿的行动变得非常纯粹。情境凝固在此,而就在这有些黏稠的空气中,一股流动的诗意缠绕起某种神秘的、不绝如缕的情绪。我认为,这就是剧中展示的时间的幻境。

用静态的情境表现等待──如果我们认为这句话包含了这个剧本的形式与内容,那么,就应该发现,作者对时间的理解甚为关键,因为等待就意味着要与时间打交道。正如艾斯林所说:

在我们整个的一生中,我们总是在等待着什么,而戈多只是代表着我们所等待的对象而已,这一对象可以是事件、事物、人、死亡等。此外,正是在等待的行为中,我们才体验到了以其最纯粹和最明显的方式而流动的时间。我们如果是主动地等待的话,我们往往会忘记时间的过去,我们超越了时间;但如果我们是被动地等待的话,我们则面对的是时间的作用本身。[3]

尽管从表面上看,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并不是被动地在此等待,他们可以离开,也可以不来,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把戈多和小孩的这一组人物关系看作两个主人公未来的生存魔咒的话,他们的等待就只能理解成被动的,因为他们所有可能的自由选择全部要归为荒诞。那么,剧本中这两个代表着当下自由人的状态的人物在时间中所承受的那种无尽的折磨便很容易理解了。下面,我想看看剧本中,时间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它究竟有着什么特性,竟可以随随便便地把人生之各种经验化作了滑稽的荒诞。

读过剧本之后,我面对的问题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受:时间的流逝与凝固同时存在。

弗拉季米尔 (有一刹那工夫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咱们到时候再说吧。(略停)我刚才在说,从昨天开始,这儿的情况有了改变啦。

爱斯特拉冈  一切东西都在徐徐流动。

弗拉季米尔  瞧那棵树。

爱斯特拉冈  从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流出来的绝不是同样的脓。

弗拉季米尔  那棵树,瞧那棵树。

对于弗拉季米尔这样一个“思索型”的人物而言,感官世界中的事物的变化并不重要,他只知道一棵树被提炼成了一个“树”的概念,这个概念并没有随着长出几片树叶而出现了本质性的改变。因此,他要求爱斯特拉冈记住昨天,也就是第一幕发生的事情。但是很明显,爱斯特拉冈做不到,他甚至不能承认自己来到了同样一个地方。对于这个“感受型”的人物而言,一切在时间的催动下的“徐徐流动”,就意味着本质性的改变。在这里,他显得非常滑稽,因为作者把他的这种状态处理成记忆力很糟糕的感觉(需要稍作说明的是,他也不是什么都记不住,正像他自己所说,要么永远不忘,要么马上忘记。比如弗拉季米尔救他的事情他就总是记得,因为那无疑是深深地触动了他的感情世界)。但是,就在这种滑稽感背后,我们看到了非常玄妙的、人对时间的感知。爱斯特拉冈基本上到第二幕就已忘记了昨天的一切,只记得幸运儿踢了他一脚,记得波卓给了他骨头吃。前面已经说过那个小孩的问题,而爱斯特拉冈像那个孩子一样记不住事情,甚至是那些刚刚发生的事。可以说,他是一个很标准的艺术家,完全没有概念性的思维,而用直观感受来处理生活。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对待时间的呢?需要先说明的是,我们依靠什么来感知时间的存在?

波卓(勃然大怒)你干嘛老是要用你那混账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

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第二幕时出现的这个瞎眼的波卓对人们提到时间这个概念是非常愤怒的,那是因为他觉得对于一个瞎眼的人而言,时间是难以把握的。我们看待时间是通过感官事物的变化,而时间本身并不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而是人类感觉与心灵的产物。当我们感觉不到变化的时候,每一天每一秒确实如波卓的感受:都是一样的。这样一来,时间就凝固了,永远停留在波卓那一觉醒来之前,醒来之后的黑暗世界里,时间不再有意义了。

而爱斯特拉冈呢?他能够清楚地发现徐徐流动的感官世界,能够发现这一秒和下一秒是完全不同的;不仅如此,爱斯特拉冈能够清楚地表达出,时间带来的这种变化完全是本质性的变化,在时光的流逝中,看上去多么坚固、安定的事物也会瑟瑟发抖。所以,爱斯特拉冈才处于一种什么都记不住的状态,因为对于直观的感受而言,事物永远是疯狂地变幻着的。那么,像爱斯特拉冈这样的“诗人”是不是能够非常强烈地体会时间本身的流动呢?

我们知道,恰恰相反,爱斯特拉冈能感觉事物的变化,但觉察不到时间的流动。

爱斯特拉冈  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拉季米尔  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斯特拉冈  你想。

弗拉季米尔:我准记下了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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