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增:《论语》五章新说

作者:马文增发布日期:2015-06-03

「马文增:《论语》五章新说」正文

笔者于《论语》“君子不重则不威”、“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君子道者三”、“原壤夷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等5章的涵义,以及注解《论语》之方法略有所见,请方家指正。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

朱熹总结前人如孔安国、皇侃等人的注疏,注曰:“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故学者必以是为主焉。”“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自治不勇,则恶日长,故有过则当速改,不可畏难而苟安也。”(《四书章句集注》)朱熹的注解为后人袭用,如钱穆曰:“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1]杨伯峻曰:“孔子说:君子,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严;即使读书,所学的也不会巩固。要以忠和信两种道德为主。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有了过错,就不要怕改正。”[2]所谓“厚重”者,“敦厚稳重”也。而从逻辑和“厚重”、“威严”、“学”、“坚固”等概念的内涵上讲,“敦厚稳重”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否有“威严”(唯杨伯峻以“庄重”与“威严”相联系,尚可讲通),也不能决定一个人“所学”是否“坚固”。至于“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友”,则语意不明:别人因为在哪方面“不如自己”,自己就不与其“交友”?比如,地位、财富不如自己,自己就鄙视之?如此又怎能称为“君子”,怎能“成己成物”、“兼济天下”?显然,传统注家于“君子不重则不威”、“无友不如己者”两句之注解,从字义、逻辑、儒家义理的角度看都存在可商榷之处。

笔者注解如下:

“君子”,博闻强识而道德高尚、言行合一、慎终如始者。《礼记•曲礼上》:“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重”,贵重,尊贵,即“位高权重”之“重”,“不重”即“无位”。

“威”,威力,威势,权威,使人服从之威力。

“学”,觉,不断认识,不断开发智慧、获得知识的活动。此指“不固步自封”,“乐学”。

“固”,顽固,保守,固步自封,拒绝接受新生事物,即“子绝四:毋必,毋意,毋固,毋我”(《论语•子罕》)之“固”。

“主”,坚持,坚守,以……为原则。

“忠”,《说文》:“敬也。”指对天理之服膺。段玉裁注曰:“尽心为忠。”其表现为“公”。

“信”,真实。《说文》:“诚也。”

“无”,通“毋”,不要、不可。

“友”,交好。

“如”,听从,随从,服从。《说文》:“从随也。”

“己”,古同“纪”,《康熙字典》:“《释名》纪也”。此指人伦道德。

“过”,过错,犯错。

“惮”,怕,畏惧。

“改”,改正。

综上,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孔子说:“君子无位则无威势;乐学则能不保守;坚守忠信之道;不与邪恶之徒为友;有了错误要勇于改正。”

所谓“乐学则能不保守”者,与时俱进也。不固步自封、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乃儒家历来之理,亦为“《易》理”之体现。清圣祖康熙帝之重视西洋科技,即为鲜明之例。

需要强调的是,“君子不重则不威”者,乃孔门历来之传承,即主张“学而优则仕”,君子不应避世隐居,而应出仕为官,用所掌握之权力匡扶正道,如孔子本人即曾任鲁国之“中都宰”、“司空”、“大司寇”,亦曾以刚猛之权威“堕三都”、于“夹谷会盟”惩戒优伶;而于“无友不如己者”之解读,注家多未察“己”实为“纪”。“不如纪”者,破坏人伦道德者,即“损者三友”[3],因此“无友不如己者”译为“不与邪恶之徒为友”,方可在文意上与上下文匹配。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

郑玄注曰:“泰伯,周太王之长子。次子仲雍,次子季历。太王见季历贤,又生文王,有圣人表,故欲立之而未有命。太王疾,泰伯因适吴越采药,太王殁而不返,季历为丧主,一让也。季历赴之,不来奔丧,而让也;免丧之后,遂断发文身,三让也。三让之美名皆隐蔽不著,故人无得称焉。”(《十三经注疏》)郑玄之说为后世注家袭用。如程颐说:“泰伯之让,非谓其弟也,为天下也。其事深远,故民不能识而称之,而圣人谓之至德。不立,一让也;逃之,二让也;文身,三让也。”(《二程集》)朱熹亦曰:“泰伯,周大王之长子。至德,谓德之至极,无以复加者也。三让,谓固逊也。无得而称,其逊隐微,无迹可见也。”(《四书章句集注》)今人钱穆译曰:“先生说:‘泰伯可称为至德了。他三次让了天下,但人民拿不到实迹来称赞他。’”[4]今人杨伯峻译曰:“孔子说:‘泰伯,那可以说是品德极崇高了。屡次地把天下让给季历,老百姓简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称赞他。’”[5]

然而,这种解读至少存在三处硬伤:其一,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若以“泰伯”之德为“至德”,则置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德于何地?其二,孔子若如此推崇“泰伯”之德,何以在《论语》中找不到第二处孔子提及“泰伯”的记载?其三,周太王之“王”来自周武王之追封,其时为“公”,史称“公父”;周国亦只是奉商王为天子的西陲小国,因此,对于泰伯以小国国君之位让于其弟季历,一贯重“名”的孔子焉能称其“以天下让”?显然,这种解读有待商榷。

笔者据对此章之字义、文法的分析,以及对儒家义理、唐虞至春秋史的理解与认识,断句如下: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注解如下:

“泰”,势力等极大,最强。《论语•尧曰》:“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伯”,《说文》:“长也。”即“方伯”,此指春秋时期诸侯之长,即通常所称之“五霸”,此以“伯”代指春秋时期。“春秋五霸”皆以武力最强而成为诸侯之“霸主”,其权威自武力而来,亦倚赖武力之威慑而维持。

“至”,极,最,顶点。

“德”,德行,仁爱,善行。

“已”,止,罢,完结。

“三”,三次。“三以天下让”指尧、舜、禹之以天子位相让。

“民”,天下之人。

“无得而称”,无以为赞,用尽天下最美好之辞也无法称赞尧、舜、禹之德。

综上,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孔子说:“以力服人,到了春秋之时可谓发展到顶点。以德服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尧、舜、禹皆将天下让于有德者,以致天下人都无法称赞他们的美德。”

孔子之推崇尧、舜、禹之德,《论语》中即有明确的记载。如,孔子谓舜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谓尧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谓禹曰:“禹,吾无间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

皇侃注曰:“言君子所行之道有三。夫子自谦我不能行其一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今人杨伯峻注曰:“孔子说:‘君子所行的三件事,我一件也没能做到:仁德的人不忧愁,智慧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惧怕。’子贡道:‘这正是他老人家对自己的叙述哩。’”[6]皇侃所谓“夫子自谦”者,有出自臆测之嫌;杨伯峻所解者,无异于孔子自我羞辱,而子贡复羞辱之。而如此之自我丑化,岂能是孔子、子贡之为人?二说难以服人。

笔者注解如下:

1、“君子道者三”,意“君子以为道者三”。“三”者,“知、仁、勇”三“达德”(《中庸》),亦可谓“天命之谓性”(《中庸》)之“性”的表现;“我无能焉”,应在“无”字后断句,读作“‘我’无,能焉”,意为“无‘我’即能做到‘仁’、‘知’、‘勇’”,即“纯乎天理”(王阳明《传习录•薛侃录》)。“我”者,自我也,为天理为二者也,抑或可谓“私”也,即《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我”;“无”,去掉,去除。《中庸》“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以及《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两句,皆与此句的涵义相同。

2、“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者,“不忧即仁,不惑即知,不惧即勇”之意。“忧”、“惑”、“惧”三者,皆为“我”之具体表现,故“无我”即“不忧”、“不惑”、“不惧”。具体而言,“不忧”者,不从自我出发、不偏私,所以能从公益的角度考虑问题、做出选择,能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能为“仁”者;“不惑”者,能“主一”,不以“人心”蒙蔽“道心”,服膺天理,故凡事皆能见其本质、知其真相,而能“循天理”(即“致良知”),采取正确的应对之法,此等人即可谓“知者”;“不惧”者,抱道而行,其志不可夺,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者。与此句之意类似,《论语•颜渊》载:“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3、“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刑注曰:“子贡言夫子实有仁、知、勇,而谦称我无,故曰夫子自道说也。”(刑《论语注疏》)朱熹注曰:“道,言也。自道,犹云谦辞。”(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二注皆可商榷。笔者认为,“夫子自道也”应于“子”后断句,读为“夫子,自道也。”“夫子”者,尊称,孔门弟子以“夫子”称孔子,“老师”、“导师”之意,此处意为“夫子之所以为夫子”;“自”,由、从、因为、来自;“道”,方法、真理,此处作“有道”(即“有方法”)解。

综上,笔者断句如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孔子曰:“君子之道有三:‘仁’、‘知’、‘勇’。去掉‘我’心,就能做到――公而不私即仁者,循天理即知者,坚定不屈即勇者。”子贡说:“导师之所以是导师,是因其有道啊。”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

查阅历代学者的注解,笔者发现“孔子责骂原壤”之说几乎已经成为“定论”。如朱熹注曰:“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见孔子来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犹称也。贼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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