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宣:成都四中官办红卫兵抄家纪实

作者:雷宣发布日期:2015-03-11

「雷宣:成都四中官办红卫兵抄家纪实」正文

写在前面的话:不是翻旧账,唯真实的历史事实不应该埋没。家的历史加起来就是国的历史。在这个信息技术发达的年代,不至于留下若干谜团由史学家以后考证。只要真实,每个人、每个家庭存在于头脑中、文字中的历史加起来就是鸿篇巨制,无论是悲伤、喜悦、惨痛……至于为啥在40多年后再提及,借用俄罗斯先哲赫尔岑的一句话:我们不懂,我们又怎么能懂?也有人热泪涔涔,却不是为了个人的不幸。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对一些人来说那是“劳动人民盛大的节日”,欢喜莫名;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对我来说,两样参半。不上学了,不会被包德超老师在黑板上写,全班男生考试成绩是2分(罪过,由此他被我们背地里喊成“包鸭儿”),轻松了许多;忧的是,“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反动口号已经响彻神州大地,我非黑五类莫属。

老爸一天回来,找我和姐姐谈话,说是被划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到现在也没闹清楚,这是一个什么东西,这是对当权派的称呼,老爸不是官员),要我们有被冲击的思想准备,如果他真是上述人员,要我们一定给他划清界限。姐姐听了泪流满面,我则呆如木鸡,从此之后惶惶如丧家之犬。每日待在家里不敢出门,只是看见报纸上8.18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宋彬彬为他带红袖章的照片等信息。大舅悄悄用北京街头的公用电话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告诉外公,北京开始抄家,还打死许多人的消息。晓得已进入狗崽子行列,与啥子红袖章等无缘,无可奈何,等着挨刀吧。

文革的纲领性文件“十六条”明文所载,“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当权派”,也就是当官的。可是文革一开始,首当其冲的却是民主人士、各界名流,接下来就是各种有“历史问题”的人员。这也难怪,文革开始时,毛泽东有意到杭州,留下刘少奇主持运动。刘请示,得到可派工作组,也可不派工作组等等模棱两可的说法,因此刘邓走的是五七年反右的老路子,既是文化革命,在知识分子中,包括学生,抓一批右派出来,不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按惯例向各院校派出工作组,成立“文革领导小组”等根正苗红的官办组织,还抛出若干“黑帮”为替罪羊,另外加上若干知识分子来批斗,想把火端到别人头上(把祸水引向他人)。殊不知毛泽东是冲他们而来,两月后毛泽东回京,认为“运动”冷冷清清,偏离了方向,首先批判了派出工作组的做法是压制“革命小将”;然后从8.18开始接见红卫兵,制造了血腥恐怖的“红八月”。以后再把这些事,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全部归罪于刘邓。10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主题的中央工作会议,刘少奇、邓小平都被迫在会上承认“错误”,作了检查。

成都当然如法炮制,8.18后各校在“文革领导小组”等根正苗红的官办组织的基础上成立红卫兵,各单位成立赤卫队。这些组织,在文革中被称为“御用官办组织”。记得官办红卫兵有自己的番号,四中叫8204部队,9中叫7468和3879两个编号(九中仅有的两部电话的号码),13中叫8213等等,仿效部队番号,用其作为红卫兵组织的名称。04、13我清楚,那是学校番号,啥子是82?想了很久才明白,挨到一起写,和毛体的“红”类似。

四中官办红卫兵成立始于“七五事件”,李井泉亲自置,两次在家中召见了四中学生若干人等(一说是一次,有幸觐见的人员也有几种说法)。7月5日,三届教改班的申在望同学等人按李之授意贴大字报批牛耕工作组,说右派学生围攻左派学生云云。牛就此被查,李派心腹省委付秘书长贾丕绩任新工作组长,成立“文革领导小组”,直接指挥四中“运动”。8.18前后,四中官办红卫兵在“文革领导小组”的学生成员的架构上成立。因此可以说,是从四中开始,拉开了成都红卫兵运动的序幕。

成都的官办红卫兵用来干什么?一般人都以为,运动初期官办红卫兵的种种恶行是群众组织的无序行为。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种种恶行都是在当局的策划和指挥下进行。记得一九六七年中,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四川省政协干部但汉然(90年代曾担任四川省政协副主席),在东胜街贴出的大字报中,基本上把成都抄家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大字报一经贴出,成都市被抄家的家庭悄悄奔走相告,不少人还去观看。我也陪妈妈去看过,过近50年了,我还大致记得内容。

省委书记廖志高的夫人郑英,文革开始前夕准备出国访问,在北京进行出国前培训。文革开始后未能成行,但是滞留北京一段时间,目睹了北京“红八月”的种种情况。一九六六年八月末,西南局、省市委的诸位领导处境已经大不爽,高校的“造反派”已经开始静坐西南局和省委,喊出了“炮轰西南局,火烧省市委”的口号。咋个把运动引向“正确的方向”?解除火烧屁股的燃眉之急。李井泉召集成都市的领导,含市委宣传部、统战部、省政协的领导开会。会上介绍了郑英带回来的“北京经验”,决定使用官办红卫兵开始抄家。

会上市委宣传部部长肖菊人认为这不合宪法规定,说了几句微弱的不赞成意见,旋即被否决。会议对如何控制指挥进行了分工,市委统战部副部长雷汉统和另一个副部长负责和运输公司联系,安排几个汽车队提供车辆搬运查抄物资;为保证参与者的加班伙食,联系糕点厂提供糕点(这就是以后“保皇狗”吃麻饼的典故来源)……一切都安排得细致入微、计划周密。

1966年9月9日,中共四川省委在锦江大礼堂开动员会,动员开展伟大的运动。参加者都是出身纯正的官办红卫兵,由省委领导动员。会后由省政协秘书长提供了一份名单,按政协副主席、常委、委员的名字排列,加上住址信息(这是事实,抄家后我在过道的烂纸中,发现了一张抄家者遗失的省政协稿签纸,应该是上叙名单的第一页)。可以肯定,按此名单由各学校官办红卫兵分工,各负其责,包干有序。分工具体情况是不是这样我不清楚,只是从第一批抄家的执行者判断,抄我家是四中红卫兵,抄彭迪先家是九中。究竟要抄好多家,“一度部置(置):抄家要当成运动“中心”,成都市要达到人口户数的百分之四至五。”(《文革中成都的“破四旧”运动》作者:郑光路)。

9月10日上午9时许,我正在抱着一大摞“Time”杂志研究,咋个伦敦空袭时有绘意大利军徽的双翼战斗机参加。门铃声大作,跑去开门,门前两路纵队,20人左右,按高矮次序排列,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装束基本为旧的绿军装,也有一些没有配齐一套,上衣为军装,裤子是平常的市民版。但是,“56”式制式腰带和以后的人造革腰带必备。腰带紧紧束着腰肢,戴着红袖套,可谓“飒爽英姿”,面色严肃冷峻。

看得出,三届教改班的申在望同学为头目,一声威严的齐步走,队伍开进院子大门。我呆立门侧,心里想这一天终于来了,说吓得双腿“筛糠”(发抖)不至于,甚至出于“登徒子”的本性,还有带头一排张姓女同学(姐姐实验小学的同学,也是四中初67级的同学),!“二筒”(乳房,成都俚语)真大,比其余“板鸭”(平胸,成都俚语)安逸的一闪念。一声断喝:滚进切!我悻悻然进了二门。来的同学都是四中官办红卫兵成员,各年级都有。

同学们进得门来,集合当时在家的家人,外公外婆、两个表妹、我,姐姐当时不在,父母和姨妈在上班,守门的杂工和老保姆是劳动人民,不在排队听训话的行列。老保姆还算灵醒(机灵),小妹妹被她抱到羊市街的一家亲戚那里避祸。

申同学模仿政法部门的腔调,先进行验明正身的“程序”。

问:谁是刘星垣?

答:我是。

问:是大地主?

答:解放前是。

斥责:未必现在你就不是?

问:和刘文彩是不是亲戚?

答:不是,我是湖北籍,他是大邑籍,不是一家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然后对全体听训人交待“政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刘星垣,解放前为川西大地主,残酷剥削欺压农民。今天红卫兵8204部队对你家进行查抄,如有其他和美蒋特务勾结的设备及变天账,还有反动书籍文字资料,趁早主动交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查抄过程中,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家人先在过厅里排成一行,低头无语,大约两小时后,外婆和外公体力难以支持,我冒险拖过来两把竹椅,让他们坐下。各位同学正忙于研究欣赏抄出的各式新奇玩意儿,也没干涉。

9月的天气还很热,为难那些没有体力劳动经历的官办红卫兵了。家里的东西之多,是原来大公馆里剩下的东西的总和,尤其是在10号院子的那几间房子,大大的房间内,和图书馆一样,一排排的高书柜,中间过道约半米,里面各种书籍装得满满的,房间上面有一层楼,虽不能住人,家具、字画箱、稀奇古怪的东西堆积如山;各个房间里也有许多大柜子,装老式钟表、老式相机、古墨……;甚至还有当买办时没有卖完的洋纸,大约有500公斤以上,一大堆。要把这些全部翻一次,即使野蛮操作,也是体力活。官办红卫兵个个汗流浃背,几个人抬一件也是气喘吁吁,不久就来不起(累瘫了)了。申同学决定,先不往外搬,等基本查抄清楚,找到反动证据后再统一搬回红照壁总部。时至下午,我们再在外面列队等候发落也不是事,阻挡人家操作,所以全部关进一件小房子听侯发落。

抄家中发生的事,以抄出的东西分类及其由此产生的后果来描述,似乎更有理路一些。

和所谓“政治”有关的

拐杖刀和弹簧钢鞭:家里有若干拐杖,广藤的、剑门关的剑杖,其中一根“斯的克”拉出来就是一柄细长的剑,和刘文彩公馆里哪把相似,还稍微长一些。按介绍,刘文彩的是残害贫农,威逼糟蹋妇女的凶器。我家这把是外公回国后,一心想在杂谷脑河上修建一座小水电站,曾经多次踏勘,为路上防身而准备,解放后路不拾遗了,自然束之高阁。弹簧钢鞭的用途类似。

大比例西南地区地图:一卷地图,装在一个圆筒型牛皮图囊里,用途也是为水电站,比例极大,是在英国伯明翰工学院学习电机工程时买的,年代久远。中印边界反击战时曾经翻出来,外公和我根据战报,仔细标注,感叹共军之神勇。所以我对达旺、得让宗等共军攻占的地方有印象。同班的好朋友李同学(第一天没有来,是第二天才来看热闹的),以后给我班的同学吹牛时说过,“老暴”家的哪卷地图中涉及中印南线的一张有重要参考价值,涉及中印边界分界问题,所以抄家后和一批重要物资空运北京。

以后我研究过这问题,先认为这是神侃,我家哪里会有那么重要的东西。坊间和网上说:对中印边界马克马洪线有重要证据价值的,应该是北京抄家发现的那张,宣武区“丞相胡同”某家的,本应由清朝政府保存的中印边界走向定位重要地图(这张地图上清楚地标明根本没有英国殖民者强加的所谓“麦克马洪线”)副本。据说当年中央档案馆只有记录,但未找到原件。再深入研究,认为这不是神侃,完全可能是事实。

1913年10月至1914年7月,英国、中国和中国西藏地方三方代表在英属印度西姆拉开会,讨论西藏的地位问题。会议期间,英印政府外交大臣麦克马洪利诱中国西藏地方噶夏的代表,背着中国中央政府北洋政府代表,搞了一份划界换文,将边界从阿萨姆平原边缘向中国西藏方向推移150公里,新边界以喜马拉雅山脊分水岭的连接线作为界线,西起中国不丹边界,东至伊索拉希山口,长约1700公里,将原属于中国西藏地方的9万平方公里国土划入英属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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