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马希尔:埃及动荡的政治经济学分析

作者:斯蒂芬・马希尔发布日期:2012-09-13

「斯蒂芬・马希尔:埃及动荡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正文

摘要:本文译自美国自由撰稿人斯蒂芬・马希尔(StephenMaher)在其个人网站上发表的系列文章《更多关于中东的社会运动》的第10篇。文章详细介绍了埃及动荡的前因后果及其与国际资本之间错综复杂的政治经济联系,深入剖析了新自由主义转型对埃及社会的深刻影响。作者表现出对身处危机中的埃及及其未来发展的理性思考。文章主要内容如下。

在埃及副总统奥马尔・苏莱曼宣布穆巴拉克将辞去总统一职消息后不久,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飞抵埃及,对埃及人民所做的出色工作表示了祝贺。希拉里称,革命者已达成了他们的目标,现在他们可以回到家中,为自己取得的历史性成就而自豪,将扫尾工作留给美国及其埃及同盟军,后者自1952年以来便一直统治埃及。为了证明对推翻美国在阿拉伯世界最亲密、最重要盟友的埃及人民并无敌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八国集团和美国政府,这些坚实地支持了穆巴拉克30年的统治并对埃及实行了严厉的新自由主义计划的实体,延长了对埃及和突尼斯高达150亿美元的援助和信贷以协助其民主过渡。这一慷慨之举引发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西方国家政府及其与之紧密相连的国际金融机构(IFIs)竞相显示出它们对革命者的慷慨和对中东进步的支持?

西方思想体系及其政权在埃及的宣传大体复制了克林顿关于"坏"与"好"的资本主义隐性宗旨:穆巴拉克和他的"腐败"团伙既然已被驱逐,在由美国支持的埃及军队监督的选举中,就可以用好人替代坏人来恢复制度。因此,最近的事件使这一点更加明确,国际金融机构和西方国家政府对"社会正义"的承诺必将继续其几十年来一直在进行的埃及社会的新自由主义转型。但埃及人民面对的仅仅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腐败问题,抑或是体系本身的问题?一个自由的资本主义民主是否足以满足革命的要求?是否存在更多的变革潜力?在这里,我们不能避免的是这样一个基本问题:埃及动荡及其所形成的新现实是如何与全球资本主义相关联的?

不管是否意识到,埃及革命者都直面资本的统治。由于害怕结局转变为明显的反资本主义运动,西方各国政府和国际金融机构通力合作,以确保埃及仍融合于全球资本主义体系。"西方的慷慨",作为一个手段,形成了对埃及未来有力的影响。通过使埃及负债,以切断埃及信贷的能力,使埃及与外国资本保持密切联系,同时也加强了埃及军队和其资产阶级盟友面对民众动乱时的统治力。在从穆巴拉克统治过渡到为穷人提供经济援助以及进行自由公正的议会选举的表象之下,上述策略正在实施之中。为了实现这些策略,西方世界及其埃及盟友正试图驱散暴动民众,并压制重塑埃及社会的革命潜力。

埃及的新自由主义转型

自民族主义领导人纳赛尔30年前去世以来,在西方的煽动下,埃及开始了新自由主义进程。纳赛尔带领埃及走出了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并创建出一个高度集权、专制的经济体系。1967年埃及被以色列击败后,纳赛尔的继任者萨达特在华盛顿的帮助下,于1978年与以色列签署和平条约,为埃及打开了进入美帝国体系的大门。美国对埃及政权的援助迅速增长,而萨达特则启动了其开放政策,开始了埃及的新自由主义转型并且将埃及经济与国际资本绑定,该进程在萨达特于1981年遇刺后由穆巴拉克总统加速进行。1982年至1990年的债务危机迫使埃及向"巴黎多国俱乐部"寻求债务重组。作为继续贷款的条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推行了新自由主义结构性调整方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条件迫使政府削减了社会服务开支,放松了价格管制,削减了补贴,放开并推进了行业私有化,关注通胀,实现资本流动自由化。这一方案打破了纳赛尔时期强大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区域团结,巩固了与全球资本密切联系的统治阶级的权力,同时伴随着会使底层阶级蒙受灾难的可能。

这一转变对埃及社会关系影响深远:日益增长的不平等,贫穷,底层社会的不安定,以及对数百万计处境悲惨的人们的排斥。新自由主义国家取消了社会保障,毁坏了埃及的医疗体系、其他社会服务及众多的国有产业并对其进行了私有化。据最近"团结中心"的一份报告显示,在穆巴拉克统治期间,粮食补贴减少了50%以上,而频繁的私有化则意味着"较低的工作稳定性、更长的工作时间以及工人社会服务标准的降低";这也是约束劳动力的有效手段。事实上,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评级,埃及被列为全球损害劳工权利最严重的25个国家之一。形成对比的是,当局的政治盟友却从私有化进程中获益颇多。国有资产在向国内寡头包括陆军军官阶层转移,形成了与国家机器紧密相连的新资本家阶级。通过建立西方金融家可从埃及不断攫取财富的债务周期和不断持续增长的外国直接投资,从埃及劳动者手中攫取的大量盈余在埃及统治阶级及其西方支持者之间被瓜分。

埃及经济在穆巴拉克时期增长可观。从1981年至2006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的增长约为4倍。然而,伴随着这种增长的是日益严重的不平等,到穆巴拉克辞职时,已达到了埃及现代历史中从未有过的水平。尽管生产和财富都在增加,但实际工资并没有同步上升,在许多情况下工资实际上是下降了。例如,面临不断提高的生产率和显性通货膨胀,埃及的最低工资26年来一直保持不变,特别是工资品价格。大多数工人工作时间很长(据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埃及人平均每周工作48小时),而赚取的工资连支付基本生活必需品都不够。雇主不付雇员薪酬的情况并不少见。简而言之,新自由主义计划是为巩固埃及统治阶级的权力而服务的,国家大量的新增财富都集中在最富有的人手中,他们赢得了快速增长财富中的更多比例,而下层阶级却看到他们的分享比例在下降。

让工人申诉不满的制度安排并不存在。除了不民主的国家机器,埃及工会联合会(ETUF)尽管表面上代表工人,但实际上受控于政府并支持对劳动者和穷人意味着灾难的新自由主义私有化方案。自2004年总理艾哈迈德・纳齐夫和他的改革内阁班子上任后,新自由主义方案被赋予更新的活力,日益严重的不平等和剥削日益驱使工人反抗统治阶层。

尽管受到埃及工会联合会反对,但前所未有的罢工浪潮还是开始影响生产:2004年至2010年间,埃及发生了3000多起劳工运动。服装和纺织行业首当其冲地受到罢工冲击,建筑、运输、食品加工,甚至开罗地铁系统的工人,也纷纷加入。2007年,在世界粮食危机中食品价格上涨了24%,对社会现状激增的愤怒引发了大规模的面包暴动。5500万人(约占总人口的75%)将他们的主要收入花费在食品上,工人阶级的意识开始发生巨变,对可怕的内部安全部队的恐惧被饥饿和绝望取而代之。与政府采用的新自由主义原则相反,国家被迫实行扩大补贴计划,以稳定价格。

可以预见,新自由主义金融机构对其政策下的牺牲者毫无怜悯。尽管这些措施对底层阶级意味着毁灭性的后果,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仍坚持把埃及作为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典范。穆巴拉克的财政部长加利于2008年被任命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金融委员会主席。2009年9月,世界银行称赞埃及第四次成为"世界十大积极改革者"之一。2010年2月,就在革命爆发前几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就埃及经济发表了一个光鲜的报告,宣称其"经济绩效好于预期",并赞扬政府"审慎的财政管理"。

自前总统萨达特在1981年遇刺后,埃及陷入了一种持续的紧急状态,其国家机器"大规模地和经常系统地侵犯劳工权利"。但是尽管被如此镇压,日益普及的新技术还是把社会主义者、网络活动家和工人们联系在一起,于是不断发展的社会运动得以巩固和扩大,这在中东现代史上是空前的。尽管2000年互联网和手机技术还没有在埃及出现,但截止2009年已有20%的埃及人进入互联网,总人口的70%拥有手机。埃及社会开始更多地意识到运动聚集的能量,不断扩展的革命思想开始占据上风。年轻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中产阶级所追求的自由表达自我的理想通过几乎不受政治控制的博客传播得以实现,在蓬勃发展的工人抵抗运动中,无论是在网上还是在开罗、马哈利亚或其他城市的街头,常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当以技术为基础的解放潜力逐步释放,不断变化的观念和技术交互作用,就有可能在根本上实现运动的民主组织形式。新技术革命的爆发促进了分散的、无管制的社会联系的发展,而这与现存的社会关系结构直接冲突。新生的城市青年运动和工人的联盟初见端倪。

国家机器强制实施新自由主义政策,加剧了阶级矛盾,当实际工资低于温饱水平时,社会危机爆发了。同时,新技术把那些心怀不满者、被剥削者和被边缘化的人联系在一起。这种新的意识和技术工人不分等级的特征在运动的发展中以一种同属一个阶层但分散化的组织形式显现出来。

同时,当日益强大的工人试图通过罢工和示威给统治阶级和无为独裁的国家机器施加压力时,生产停滞就会经常发生。同样,年轻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中产阶级因身处国家机器的专制体制结构中而恼火。随着新民主社会运动的每一次胜利,国家机器用以强制维持秩序的恐怖开始崩溃,普遍的授权意识得到增长。

革命:紧张局势和对抗

尽管自2008年暴乱后政府提升了价格补贴,但在2011年的革命起义中,埃及的食品价格又上升了30%。这次快速的价格上涨至少部分是由于美联储的决策所致,美国为了实施近2万亿美元的货币量化宽松计划,使市场上充斥着大量不断流动和膨胀的美元价值的资产价格。这意味着日用品价格的急剧上升,并对贫困国家造成了最严厉的打击。正如大卫・哈维所说,资本并不能解决它的危机趋势,而只能把这些危机转移出去。在《资本之谜》(TheEnigmaofCapital)一书中,哈维强调,重要的是"认识到这一壁垒的持久重新配置是以牺牲另一方为代价的,继而认识到在不同的历史和地域状况下危机形成的多种方式"[1]。为了在2009年的危机中稳定系统,西方金融机构只是简单地进行了重新配置:极高的通货膨胀部分引发了蔓延整个中东地区的起义(2009年埃及的通货膨胀率增加了一倍)。

突尼斯非暴力革命的胜利导致埃及人进一步的激进,尤其是城市中产阶级,他们受到鼓舞,加入到工人中并肩作战,反对政权。1月25日,依靠诸如Twitter、Youtube和Facebook等技术手段,爆炸性的文字和图片信息广为流传,数万人在开罗的解放广场抗议,很快便形成了成千上万人的半永久性的群众集会。在解放广场,当一种以新技术为基础的组织形式出现时,抗议者有效地暂停了国家权力。

这些不分阶层的技术特征体现为暴动以水平的、无领导的组织形式发生,这种组织形式挑战了国家机器的权威结构,既包括直接的非暴力反抗,也包括间接地实施一种模棱两可的、介于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和彻底的民主之间的社会组织形式。为了压制运动,就要对运动的技术支持加以控制。1月26日,穆巴拉克政权关闭了许多埃及互联网,并伴随短暂的移动通讯中断。同时,为了证明若没有权威的国家机器,革命模式无法维护社会和谐,政府雇用便衣警察抢劫商店,制造混乱与暴力。

然而这样的努力并没有成功。解放广场的抗议活动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埃及的生产中断、经济停滞。除了旅游收入的蒸发,许多商店和工厂也被迫关闭,包括埃及银行业。三个星期的抗议,导致穆巴拉克下台。生产的停滞和随之而来的资产贬值让统治阶级为这次暴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尽管军队敦促人们"回去工作,获得报酬,生活要回归原位",但大多数生产部门仍处于停滞状态,根据东方汇理银行报告,每天至少损失310万美元。

为了平息暴动,经过多次表面的让步,2月11日,奥马尔・苏莱曼(他是可怕的内部安全部队负责人,也是穆巴拉克作为对示威者的让步任命的副总统)宣布,穆巴拉克将下台。但穆巴拉克垮台后不久,工人们在席卷埃及的罢工中清晰地表明,他们并不认为革命已经完成,并对在埃及以及国际上的资本发出警告。一位劳工组织者说:"我们希望推翻整个体系,而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离去。"

未来:承诺和陷阱

持续的劳工行动和资本疯狂可怕的反应清晰地表明,在起义中,示威者挑战的不仅仅是埃及政权,他们也要面对美帝国和全球资本主义制度。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的政策旨在维护对区域能源供应的控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控制方。像穆巴拉克这样的地区领导得到支持并被允许为自己积累大量的财富和权力。作为回报,他们同意在由美国主导下的全球框架内运作,出卖其战略性和经济性利益。美国在埃及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出现一种政权(这种政权会挑战美国在中东的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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